后来阿言再说什么,从哥就不记得了。
阿言一紧张就多说话,所以他不停地问,再不停地自己回答。他想把慌张藏起来,所以逼着自己的脑子不断地想事情。
可他仍然没有办法克制,等到天彻底亮起后,他也被不安的心情收服了。他安静下来,屈起腿缩成一团,裹着乌鸦的皮毛,靠着柱子坐在角落里。
而从哥一紧张就不会说话,他从始至终不懂如何安放自己的忐忑。
他想要闭起眼睛睡一会,这样时间也能过得快一些。可一旦他把眼睛闭上,胸腔就咚咚咚地直蹦,蹦得他又把眼睛睁开,后背不自觉地溢出一层冷汗。
中午时有老人回去,拿回来几块饼和一些粥分给留守的人。
从哥没有要,他把自己的那一份全给了阿言。
他一点都不饿,他的五脏六腑搅得难受。
第87章 第 87 章
从哥不知道自己睡着没有,疲倦和寒冷,不安和焦虑,让他半明半昧地靠着廊柱,迷迷糊糊地承受一分一秒的煎熬。
他听见了啾啁,他便噌地一下站起来,跑到开着的那扇窗户去。他说有人吗,是人来了吗,他们回来了吗。
跪在凳子上向外看的小孩子跳下来,说没有呢,是阿爷打猎,你看飞起的那一群,阿爷肯定是在那里。
从哥看看天空,问现在什么时候。
孩子说中午过了,肚子又饿了。
从哥便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又把腿收上来,闭上眼睛。
这样反复了两三回,他便不再起来了。看一眼窗户透进来的光,就知道还是白天,便也知道他们还没有开战。
半睡半醒间,他又看到了那座城墙。
这一次城墙上的人更多了,他们的服装艳丽夺目,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从哥往城墙走去,直到走进开了一条缝的城门。城门旁有一座箭塔,他驾轻就熟地绕着箭塔登上,最终来到顶层。
顶层的箭塔遮着草席,把应该镂空的瞭望台挡起来。里面的人咿咿呀呀地唱,用着他听不懂的语言,挥舞着矛和枪。
从哥抓住身旁一个小年轻,他又重复了那句话。他说我听不懂你们唱什么,给我看本子吧,我想知道你们讲的什么话。
小年轻带着他往后台去,箭塔便成了一条长廊。没入那扇窄得只能一人通过的墙,年轻人说你等着,我进去拿给你。
从哥左右看,那是自己在家乡的屋子。他的书桌,他的笔记,他的课本,还有他画的乱七八糟的草稿。
小年轻进去,阿大便出来。
阿大说,你怎么还不走。
从哥说,我等着你拿剧本给我。
阿大说,快走吧,现在就走,吃人的怪物要来了,你看城墙上的守卫,每一个都拿着枪。
从哥说,你和我一起走。
说着便要去抓阿大,阿大一推,从哥摔了一跤。抬头再看,阿大的白衣服便成了红色。
阿大说,我走不了了。
他手扬起,从墙上取下了弯刀。再转过来,衣服的红色又加深一层。
从哥看着衣服底下滴落的水渍,用手沾沾,大惊失色。
他说阿大,这是血,这是谁的血?
阿大却没理他,他操着弯刀往窄墙去。从哥一骨碌地爬起,也追着窄墙去。可那窄墙变得更狭隘了,从哥就算是侧身也挤不过。
他拍打着坚硬厚实的墙面,不停地喊着阿大的名字。
也不知道喊了多久,突然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那声音说——“阿从,你居然在这里。”
从哥回头,身后正站着老兵营里撞见他的战友。
从哥惊醒,大汗淋漓。
他从长凳上跑下,再次冲到窗户边上。他看见了深蓝色的水面,和天边一缕夕阳的尾巴。
他听见了短促的口哨,那口哨和虫兽的声音混在一起,一层一层,如涟漪荡漾。
随着一记嘹亮的长哨,狂风骤起,波涛翻涌,苦山猴子如山洪倾泻而下。
第88章 第 88 章
这是阿大经历过的最残酷的一场厮杀。
五年了,五年来他带着西头寨与士兵发生过无数次冲突,可他们多伏击,多麻雀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或趁着夜色摸进去,能杀多少杀多少,迅速扫荡,当即撤离。
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他们是面对面地杀到底。
正如从哥推测的那样,他们埋伏到天色全部暗下来后才发起的进攻。
火把点燃了营帐,士兵出来的刹那所有人都举枪射击。子弹落在他的脚边,每一下枪支的后坐力都像一记锤子砸在他的心脏。
很多士兵没有反应过来,枪都没上膛,胸口或后背就开了花。
这个营寨都是和从哥差不多的文官,即便手边有枪,动作也没有真正的一线士兵那么老练麻利。
但他们的人毕竟太多了。杀得了第一批,第二批就已举枪扫射。子弹扬起了尘土,扎进草根,扎进树干。它撼动着枝叶,让树头上的叶子纷纷落下。
阿大打完了bu///枪,便拔出shou///枪继续射击。他一边打一边绕着圈转,他不需要发号施令,所有西头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他打中了一个士兵的肩膀,打中了另一个士兵的胸膛。他还打中了一个端着锅炉的人的小腿,那人一下子跪下,他便能一枪爆头。
士兵的惨叫和苦山人的惨叫混在一起,燃烧的帐篷又把天空照亮。
阿大在火光中看到蝾螈的模样,它龇牙咧嘴,让火焰一路烧过,叫手臂上的图腾也跟着一起熊燃。
他的身边不停地有村民中弹,又在趴下的一刻拔出手///雷往对方的营地甩去。爆破声盖过了虫鸣和鸟叫,鼻子里也再闻不到丛林的土香。
只有硝///烟味,血腥味,火///药味,以及铁锈味。
阿大终于打完了子///dan,他拔出两枚shou///雷,就着士兵最多的方向抛去。那是他身上最后的火///药,而雷声炸响,他便抽出弯刀,顺着山坡冲下。
那是苦山值得纪念的一天,因为有两百人在当夜死去。
这两百名苦山人是他们的英雄,他们的英魂将在村寨的河里,顺着血河流淌,到达蝾螈的身边安息。
可那一天也有更多的士兵死去,他们被枪杀,被火烧,被弯刀扎进胸膛再拔///出来,然后肠子流了一地。
他们也是英雄,是为了收复这片土地而牺牲的勇者,他们将被外面的史书铭记,可他们的英魂呢,到底是会跋山涉水地回到家乡,还是永远沉睡在苦山的湿土里——没有人知道。
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这场厮杀持续了多久,阿大自己也不清楚。他杀红了眼睛,脸上身上全是鲜血,就像用血淋了个透彻。
他一次也没见着乌鸦的面,满目都是仓皇逃走的人和暴起反抗的活物。
子弹和弯刀交错着,他砍死一个人的同时,下一秒就有同胞在身边倒下。他们在杀敌,但也在自杀。
帐篷倾轧,锅炉翻倒,那火苗把土地都烧黑了,脚底全是黑魆魆的一片,再淋上一层暗红色的血浆。
阿大踩在土地上,觉得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拖进地狱。
可他现在就在地狱里,他还能被拖到哪去。
第89章 第 89 章
入夜之后,从哥再没敢闭眼。
长廊的门第一次开了,进来了几个老人。阿婆又带来了宵夜,还带来了更多的储粮和酒。她们不走了,把扁担卸下,酒就在长廊边上一字排开。
她们要静候勇士的归来,用烈酒为他们洗尘。
长廊的门第二次打开了,进来了几个娃娃。娃娃穿着草鞋,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他们的身后跟着没成年的哥哥姐姐,裹着大袄子,抱着他们找位置坐下。
他们也在等,等一个噩耗或者喜讯。
长廊的门第三次打开了,来的人是一个独眼。独眼身上有血,但不多。他说东岭撤了,阿良回来没有。
有人站起来说,怎么样,北坡那边如何。
独眼说没有事情,打散了,帮不过去。文姐留着看情况,一百人留守,两百人撤回。阿良有没有说要帮手,我要不要把这两百再给他带过去。
西头的人说等屁精,屁精回来才知情况。
独眼便应了一声坐下,说有酒,有酒就有好事情。
长廊的门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打开了。可来的始终都不是屁精,也不是西头任何一人。
从哥的双手都在发抖,天黑盼着天亮,天亮又盼着天黑,现在天又黑了,他却害怕天空再次亮起。
大夜了,大夜冷得瘆人。但没有人取酒暖身,也没有人动储粮里的一块饼和一碗粥。那是留给功臣的,而现在的冻就不是真的冻。
阿言跑过从哥的身边缩着,他也抖得更厉害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停地哈着白气。
从哥搂搂他的肩膀,又用力地搓一搓。
阿言终是没能被自己不停重复的“没事的”说服,恐惧如苦山的冷风,进了衣服便进了血管,兜兜转转,怎么也出不去。
天空渐渐泛光了,从哥每看一眼,就觉得它更亮一些。它亮得叫人头皮发麻,六神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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