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把他送到门口,阿大出了门走了两步,又转回头看着乌鸦,突然问,“你蛮喜欢那个小家伙,是吧?”
乌鸦一惊,目光晃了晃。
“你不想他死?”阿大又问。
乌鸦用力地咽唾沫,喉结上下滚动。
两人僵持了半晌,阿大拍拍他的肩膀,见着他没接话,也不再追问。提起立在门边的弯刀,往自己小屋的方向走去。
第46章 第 46 章
从哥见到阿大的时候,阿大似乎并不愿意和他说话。
从哥从阿大黑着并拉长的脸上可以推测出发生了什么,尽管难以接受,但他知道这样的表情造不了假。
战争对从哥这类人是很遥远的,或者说曾经是很遥远的。没上学的时候,战争是报纸新闻的噱头。上学了之后,是同学老师嘴里的口号。等到毕业了,终于接近社会一点点了,战争又被贴上了各种褒贬不一的符号,让它变得或热血或残酷,或正义或邪恶。
它和没有被战火烧及的地方隔着一层纱,那层纱是舆论的引导和政府的方向。所以从哥不知者无畏,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有一腔撸管管都消耗不完的闯劲和精力,才会毅然决然地选择一探究竟。
从哥想起自己曾经在学校图书馆里看过的一本狮国建国史,那是旧政府还在领导时编纂的一本小册。它落满了灰尘,塞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
从哥之所以发现它,是因为他找到空桌时阳光正巧照在那一排书架上。角落上最后的一排架子,架子的最下层一格。
里面记录了一个偏远的村寨,以及那村寨出来的几位战斗英雄的事迹。
那时候的记录非常简单,插图都是后来不知道找的什么人随便勾勒了几笔。
从哥对那本册子的内容印象已经不深了,但对其中一人说过的话记忆犹新,他说我不知道战争进展到什么地步,我只是觉得我还能再撑一下。
阿大的表情并不丰富,也没有像阿言说的那样把愤怒发泄到自己身上。阿大是一个很隐忍、很冷静的人,从他毫不犹豫地抓住刀刃的那一天起,从哥对此就有所认知。
但莫名地,从哥就是想起了那句话。
他觉得苦山和那个小村寨的命运很像,可很遗憾他没有再多读一遍。隐约之中,他只记得最后村寨的人基本上被剿灭了,也重新规划并战后重建。
从哥花费一个下午的时间看完了那本小册子,后来再想看,却怎么也找不着了。问了图书管理员才知道,那本册子次年被列为jin///书,整理书室的时候,上交并销毁了。
从哥觉得苦山也会一样,现在发生的流血事件都是不光彩的,所以即便有人写出来,有人记录下来,迟早有一天也会抹掉。
而之后人们只能看到这里被改建后的模样,至于他们踩在什么样的历史上,这并不重要。毕竟后来人只会把它放在最角落的位置落灰,只会在某个年轻人闲来无事时,千载难逢地翻一翻,然后便抛诸脑后。
但很遗憾,从哥活在当下。所以他可以亲身经历一次这样的历史,也可以明白这不是几行字和几笔速写能概括的鲜血与仇恨,而是——“多少人死了?”
从哥问出这话时,喉咙好像被东西卡着。
此刻阿大正在脱掉衣物,听到从哥说话,手僵了一下,没有回答。
“是……是士兵杀的吗?”从哥又跟了几步,他想碰一下阿大,但手还没凑到跟前,阿大把衣服一抖,丢到桌上。不知是凑巧走开还是有意闪躲,转个身就往床的方向去。
他干脆地躺上了床,仍然盖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床被子。
从哥犹豫了一下,也默默地跟着上床。因为忐忑不安,见到阿大之际肚子也不叫了。他一整天没有吃东西,现在却一点也不饿。
他不知道阿大睡了还是没睡,房间里的灯熄灭了,阿大也背对着他。今晚的月光并不明亮,整个房间阴阴沉沉,比往日更是冷上好几度。
过了好一会,从哥侧过身子。这次他鼓起勇气,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小心地摁了一下阿大的胳膊。
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阿大没反应,本以为他没听着,却在从哥收回手之前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啊,你不知道,”阿大说,“你们这些人,怎么可能知道。”
第47章 第 47 章
从哥不理解阿大话里的意思,他思忖片刻,又问,阿姐有没有事。
阿大嗯了一声,突然话锋一转,对从哥道——“明天你去三婆那里做个刺青,和我一样的。然后跟我去见阿姐,给她敬酒磕头吧。”
从哥一愣,追问——“什么刺青?蝾螈吗?”
“嗯,你是我契弟,你要做点样子。我姐夫给你们的人杀了,你不做点事让我阿姐消气,她饶不了你。”
从哥内心是拒绝的。这个蝾螈如果小一些还好说,可它张牙舞爪铺满了整个手臂,再从手臂延伸到手背,最后爬到手指上。
从哥不是怕疼,但若是要带着这样的纹身回到自己的家乡,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正常转业的。
在他的家乡里没有人做那么大的刺青,甚至大部分人都认为刺青是坐过监或捞过偏的人才有的标志。
“我……我能不能换个地方纹。”从哥刺探着问。
阿大转过身来,平躺一会,又侧头看他。
“我说什么,你就照做。”
“可如果我一旦纹上,我、我就——”
“我可以随时废掉我们的关系,”阿大冷冷地道,“你不让我搞,我暂时可以忍你。但如果你和我没有了这层关系,到时候我让全村的人和牲口来搞你都行,你自己选吧。”
从哥心头一凉,默默地咬紧牙关。
阿大的脸上真的难以辨识出情绪,如果说上一秒从哥还为自己阵营的人对苦山村民犯下的罪行愧疚不已,那此刻他因着阿大的威胁,心里头又只剩下害怕了。
他确实无法理解苦山人,也无法知道阿大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看法。他以为要做那事,必然是有好感才会想做。所以既然阿大愿意收他,至少也应该对他有点兴趣。
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或者说阿大可以随时控制住全部的兴趣。
第二天醒来穿戴完毕,阿大便解开了他的链条。稍微吃点早餐后,就他带到了三婆的屋子。临走之前阿大不忘嘱咐三婆的两个儿子,要他们看好从哥,自己傍晚会来接,除此之外不要让从哥离开这里半步。
三婆是一个纹面的女人,两个儿子的身上也刺上了不同的图腾。有蝾螈,有ha///蟆,还有一些奇怪的符号,不知道是文字还是图腾。
从哥的左手被鲜血染红一次,被燃料上了三次。那图腾真是一针一针扎进去的,火烧针,针扎肉。
每扎一下,从哥的头皮就麻一下。
其实针扎并不是很痛的感觉,何况在这么做之前从哥还喝下了一些带着药味的烈酒,降低了感官的敏锐度。
但药酒起效很慢,最疼的时候他的意识是清醒的,所以他可以清醒地知道什么时候下了一针,什么时候又会下第二针。
先是一点点鲜血,然后越来越多,小溪汇聚成河,河又融合成海。最终整个手臂湿漉漉的,时不时再被三婆手里的一张拭布摁压擦抹,吸走碍眼又多余的鲜红。
他扭头看了几次自己的手臂,最后等到药劲愈发上头后,便选择闭上眼睛,把脸侧过另一旁。
淋燃料时从哥终于放松了下来,冰凉的燃料倾泻而下,顺着肩膀一路过到指尖。
从哥再要了一碗药酒,接着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48章 第 48 章
在梦里从哥又看到了那座城墙,城墙上依然站着一群披霞戴冠的戏子。从哥仍然是一个人驱车前来,下了车便抬头望着顶上的人。
他看得清楚每一个人的脸,分辨得出不同脸谱上的油彩。他不懂戏,所以他分不清他们的身份。他希望他们可以说话,说通用语好,说土话好,只要说话,他便能从声音里知道更多的讯息。
可他们就是这样望着他,一动不动,仿若雕塑。
从哥收回了目光,再抬头时,他却吓了一跳。
他看到了满城墙的骸骨,真就像阿大说的那样全是没了肉身的架子。
从哥双膝一软,一下子坐在地上,他惊慌失措地再抬头看城墙,一切却又恢复原样。
从哥醒了,三婆纹面的脸正对着他。他轻轻抽了一口气,扭头检查自己的胳膊。
胳膊有血,有染料,还有一些刚刚凝固的伤口,以及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肿。
三婆给了三个药包,她说回去熬,凉了就敷着。晚上敷,敷到它干为止,敷三天就会好。
从哥从床上起来,走到门口便被两人拦下。
此刻已夕阳西下,他问那两个人要了根烟,抽完一根,阿大便准时地来了。
那一刻从哥只觉得脑子还是昏沉的,手臂还是刺痛的,整个人浑浑噩噩,什么都想不清楚。
所以他根本没意识到这将是一个改变他和阿大关系的夜晚,也绝对料不到他俩关系突入的同时,自己的命运也在悄然变化着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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