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啜了口茶润喉,捞出自己的手机,递给梁谕。
「说来,罗森在找你。」
交出电话后,他便拿着自己的纸杯慢慢地踱出房间了。虽然站在门外,但依旧能听见房里的声响,周以平并不想面对梁谕看他们通话,不光基于礼貌、更多是不知能怎么告知那个少年。
他讲的,都是短期还能按照规划进行的部份。更长远的事,早因局势改变而乱了套。哪怕梁谕敢在刀尖上走,终究还年轻。还不知道他们失算了,外面已经翻天覆地──
「老师?」
里头的梁谕拨通电话,打去的是周以平自家的室内线。那边罗森也等他等了两三天,接起时反射地「喂」了一声,本以为又是周以平、这会儿听见梁谕的声音,忽地便是一阵沉默。
「那个白子没事,很顺利。」
梁谕在话里参杂了点笑意,罗森却依然闭着嘴巴。他们有许久没有好好交谈过,连这次的事都全由周以平转告。
伤痛之中,萌生了久违的、想向这人撒娇的感觉。只听到一个字,梁谕却觉得罗森那声线令他怀念。兴许受身体因素影响,鼻子竟有些发酸──他承受了这些凌迟,就为试着相信,那些迷信一般的爱情、在他的老师身上或许能是救赎。
「你们会自由的。」
脱口而出,出发点也许本是为了讨一两句安慰、或听听对方放心的声音。但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干冷的笑。
「自由?」
梁谕狠狠僵住了身子,久久,竟无法反应。
「你的自由就是你在电视上的作为啊。我们?谁?老子几时要跟大白那小子一起了?」
也难怪,罗森对大白的态度在短短几天竟有这么大的转变。即使经历过折磨,他都未曾听过这人这么冷淡的口吻,与那个不拘小节、直率又强大的罗森判若两人。
发生什么了?他来不及想。罗森接下来的话便让他如坠冰窟。
「别讲得像在施舍老子一样……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东西,当年我他妈的就应该让你死!」
「老师?」
梁谕想起身,「砰」地从床上摔下来。骨盆与胸腹顿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他在床下蜷缩身子,捂着嘴把痛哼硬是吞了下去。
「……为什么?」
背脊贴着冰冷的地板,突然间的剧变使他一瞬恍惚。欲吐出质问,话才出口又变得薄弱。周以平听见声响而回到房里,皮鞋悄无声息地来到他鼻尖前方,要拉他起来的手却迟迟没伸出。
随着电话那端持续的安静,梁谕听见头顶上落下一声叹息。同时间罗森的语气稍稍稳定下来,仍难藏憎恶、讽刺地问了一句:
「你对着电视机那样打开你的腿?你该不会还不知道?」
那个人,什么时候也会用这种口吻说话了?比起刚接收到的事实,梁谕第一个生出的念头竟还是关于罗森──是了,他不在意他被看得多下贱。他在意他的老师怎么对他,也许到头来他在乎的只有这个。
可并不是的。罗森的变化并非因为他的行为,要不然怎么会连大白他都不管了?
动摇那位杀手的,是更深的、藏匿在无所谓的表面下,对于甘愿付出的对象不应有的、恨。
他们憧憬杀手那纤尘不染的身影,而那些暗面的阴影本能被藏好。现在却被全数勾起,一次爆发:
「何如、大白、你!你们这些混账小子除了性还知道什么?有种不会来好好干一架──」
你眼里的自己、还有我,就是可以轻贱糟蹋的?吼声震痛耳膜,到句末出现的哭腔堵住了话。称不上理性的逻辑指向简单的因果,看见直播时,罗森想起的是曾强压在他身上的重量……
回顾到最早的相遇。
接受了那个缠着自己的小少年,有多少成分是出于同病相怜?孩子一样的容貌与纯粹的心性引人支配,他在不断原谅他们时试图忘记:儿时母亲不在的夜里,谁在他身上禽兽一样地低喘。
最不想恨。所有憎恨都是没完没了的,他知道。
「你觉得那样的事全都无所谓,在谁身上都一样……是不是?啊?去你妈的!」
罗森的音量大到一边的周以平都能清楚听见。梁谕用手肘撑住上半身,脸上一片空白。老师的歇斯底里让他忽然理解:全部都毁了。他至今日为止的所作所为,把身畔的人一个个推开。
梁谕没有抬头去看周以平。只是垂下眼、看见几颗水珠簌簌地落到磁砖地上。他从刚才起便不愿意去想的事,这下无比清晰地浮现。他刻意压抑却再也无法阻止的汹涌呼喊、阴影覆盖般地淹没心头:
愚鸠走了。
陪着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离开了──
现在可好了,罗森要恨他,也是理所应当。他曾质疑他的老师和那名白子的情感,而今他的质疑有了结果:不会被原谅。他跟大白并无不同,就算他后来是真的想试一试成全他们。
就因为他违背了他们那些默认成常规的道理。可,怎么会是这样?
谁会特地说他就该像个男人?会说他该更洁身自好?说他该善待重视的对象,至少不是让人□□他──他们不会说,让那些蛮不讲理的沉默,凌驾于真正被说出口的话。
没有道理。所有尽力的表达、试图付诸语言的想法、一而再再而三的解释,被这么忽略,再也没有殉道者敢出声,那算什么?
他发觉过去使他痛苦的并非自由,而是自由的弦外之音,那些有意无意嵌住他四肢的盼望。
「老师……」
「闭嘴!」
「我不管。」
罗森怒吼的尾音戛然而止。梁谕咬着牙打断了他,用力地闭起眼,拿开电话,把脑袋埋到手上,藉此擦掉眼泪。
「老师,不应该是你背叛我吶。」
瞳孔猛缩,梁谕想起什么似地捏起拳头。该轮到他声讨,他就不该默不作声。
「你那年差点害死我,现在还要这么跟我说吗?」
不怕自私到底,即便往后罗森只会对他更加憎恶。他其实相信世上该有不变的东西──不会是罗森对他的亏欠、但总该是那名高傲的杀手曾肯为某个人屈服的意志,理当得到的回报。
老师,或许您已对我失望。可再撑一下、再假装一会儿,只要您还干净纯粹,在自由后的世界那白子自然会用尽一切爱您──
那是您应得的。
梁谕切断通话,把手机轻轻放到地上。
良久,他对着停驻在眼前的男人。
罗森濒临崩溃的吼声,以及看不见的、愚鸠失望离开的背影。淹没了五感,膜一般地包覆知觉。可当环顾身侧什么也不剩时,伤口却如血红纹身般盘上了皮肤,刺痛着令曾闪过的念头一一浮现,他松开牙关,在排山倒海的绝望中忽地平静,脸上泪痕未干,却轻声道:
「周先生。」
「嗯。」
「你依然需要我,是吧?」
那人的鞋尖动了一下,不置可否。梁谕艰难地撑起嘴角,扯开一个难看的笑。尽力将脑袋抬高,对上周以平透不出半点想法的黑色眼睛。
「我做得──很成功吧?让事情顺着这样进行,你的计划就会一步不错地实现。我知道你在刺探我的反应,可是……」
他慢慢地爬起来。全凭靠自己的力量,前一分钟的泪水让他的发音显得有些怪异,但并不妨碍他脸上、那抹好似牡丹一夕花开的艳笑:
「我不是女人,也并不脆弱。我同样不像你们这些男人,为了颜面连命都不要。是了、我是梁家门的怪物,我下贱又不要脸,所以……」
我能杀掉他。梁谕缓缓地吐出话,面上的微笑彷佛看见了每一个为他而死的人,他踩在尸身上走过无数地狱,无所傍依,然后──
他才是他。
「周先生,你知道你们男人在□□时有多么没防备的。」
梁谕微微歪头,扯着床单坐直,先轻轻地笑、接着很快转为无法克制的大笑。他因伤口的痛处而不断打颤,可被披散的长发衬得如同鬼怪般的神态,分明孩童一样顽固。
「我不管……不管。只要我能让他有不背叛的余裕,那家伙就可以继续保持一副纯情的样子,对吧?」
周以平还以为他在说大白,若是没有迫害,白子青年也许便能长长久久地对杀手温柔以待。梁谕要成全他们的深情,但又似乎不只。
「有纸笔吧?」
愣了下,周以平的袖子突然被扯住。梁谕抓着他的手站起,一下子坐到病床上。胸前缝合的伤口裂了开来,纱布被浸湿了大块,可他恍若不觉,再次提出要求:
「我要纸和笔,有墨笔的话更好。」
「您要?」
「写信给愚鸠。不过,不必现在寄,我这会儿也听不见外面的消息,得让你来告诉我了。等穆老三布署完,就差不多了吧。」
他还打算联络愚鸠?那不就是自取其辱而已?真是疯了。这人那莫名其妙的想法让周以平险些笑了出来,方才倒不是要刺探梁谕什么,只是觉得这少年多少还有让人怜惜的地方……现在,他得说他改观了,梁谕的思维让人难以理解,他想可怜他、都无从可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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