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没放稳、险些摔落。一见后面那张脸,老陈简直双腿发软,扶着桌子便跌坐下来,一只手颤颤地按住额头。
他知道这样的人物来,肯定没好事。他不猜、不揣测,从这一刻起他只求能保住西岭和他自己的小命。
黑纱帽下的美人并没有说话,发际处昨天才缝了三针,贴着层纱布。
「……是六叔的意思?」
「六叔?」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支枪不知何时却按上了桌,被纤细的手指无声地推到老陈眼前。
「他算什么东西。」
老陈更加惊骇,梁家门顶层的事他们哪里晓得?只知道给从前自己作主的那一位转眼间要掉了脑袋,这脑袋他们那些大人不方便自己取,要来劳烦他这个小小的酒保办事。
「不对……哎,瞧我多胡涂。是了,你理解得真好,是六叔的意思没错。这件事你办一办,之后你们尽管找六叔秋后算账去。懂了吗?我要这件事是六叔的人干的,去死吧他的人──」
「为什么?」
老陈梳理不通,只觉得梁谕坐在他眼前的这一刻,说什么是什么,他都别无选择。还能通报那位大哥吗?告知他了,是否他们最后也一个都活不了?眼前的人到底是谁?那个少爷,笑得像个修成正果的妖物。
「陈、严、翰。」
梁谕准确无误地喊出老陈的本名,他瞬间像被握住了命根子,全身龟缩到高脚椅不存在的靠背里。
他是聪明人。不用梁谕把他的家事背景全念一遍,什么都已经明白了。他在抬头时看这小少爷的眼神充满惊惧与膨胀的恨意,他不知道,这是梁谕逐渐开始习惯的伎俩──因为他自己其实没有特别珍惜的东西,所以看到这些人这样拼命不想失去什么的样子,总感觉格外开心。
长长地叹了口气,梁谕不客气地端起那杯调酒。他垂眼看着老陈抖着手、收起他给他的枪,抿了口清甜的酒水,张开嘴巴时,语调里也全是那种甜腻腻的果香。
「我不懂呢。」
老陈猛然看向他,面形扭曲。
「明明都走到这条路上了,怎么人人都还想去过安稳的日子。接受这些风风雨雨的事不好吗?怎么非得要没有惊喜地过,才叫作生活?」
「您还年轻,少爷。」
喔,是吗?梁谕没有要他继续回答的意思,一口气干了那杯事实上酒精浓度并不低的调酒。他远远地给别桌飞去个眼神,立刻有带来的人起身走到吧台前准备买单。老陈在梁谕的注视下起身,走了过去,那头按捺已久的白领正想趁虚而入,却有人快了他一步,穿过隔壁两桌径直地来到梁谕身边。
木讷着五官、不自觉地绷紧脸色。这人是孟尹,他身上有那么一点点类似愚鸠的气质。不过愚鸠是装的、他是真正不擅言词。梁谕醉眼朦胧地看着来到身边的男人,他的新欢呀──
「孟尹,你听到他说的吗?你认不认同呀?」
「抱歉,属下没有听见。」
这样都逗得梁谕咯咯大笑,在孟尹的搀扶下一步步地离开喧嚣的酒场。他们准备去下个地方、找最微不足道的人处理掉他脚跟前的障碍。
尔后足足半年,梁家门内刮起腥风血雨。老陈头上的超哥、郑家的郑群、还有一位位被写上死神名单的人一一消失,残虐暴力的六叔以蛮不讲理的方式整肃起梁家门内更小的势力。都说他怕,自己是个乱臣贼子,一上位恨不得把威胁都铲除干净,才能图自己心安。
但这些人手下又哪里是窝囊的种?纷纷决裂、不要命地闯入六叔的势力范围火并。六叔自己的人死了一把又一把,奇怪的是,他固执地不让死神的镰刀停下。
四尾家、其它道上的大家都盘算着要来收割渔翁之利。可梁谕成了个奇异的存在,没人把他真当六叔的人,他手下苟延残喘的几家子却又守着梁家门对外的最后一道防线,旧朝老臣,竟也无坚不摧。
有几个「明眼」的,例如接手超哥势力的老陈、郑群的大小姐,悄悄地往梁谕那边靠拢。最后,在汉平某个前所未有的严寒冬夜里,六叔躺在高级酒店的床上,被梁谕手里的子弹要走了命。
砰!
据当时待在少爷身边的保镖所言,梁谕鼻青脸肿,一连对着枕边的男人开了好几枪。一代野心家在他手里被打得面目模糊,不知为何,临死前把手指狠嵌进了掌心中、却硬是没反抗。
剩下的烂摊子,被强力镇压、肃清。这回没人再有半点声音,重新办了一场属于高层的酒宴。
仍是梁谕在主座,头上、身上,每道被打出来的疤痕都成了他盛装的一部分。他不是容易留疤的体质,所以那些伤很快也会好得不见痕迹。他举杯向这批新的人致敬,美人越发妖艳,一身礼服如罂粟花般红、红得刺人眼睛──正好陪衬他,醉卧沙场。
席间与他日渐疏离的愚鸠像个全不相干的摆设、连敬酒都被略过了。人们慢慢地忘记他,猜说他和梁家门再也没有关系,甚至郑小媛都这么认为,毕竟他本来是来狭持她威胁她爸爸,最后却成了梁谕亲手拿她家弟兄逼她就范。
只有愚鸠自己晓得,他还是每天每夜回到那个三合院,清理少爷趴在浴缸边、吐出来的糊烂东西──只有他知道,孟尹在床上对梁谕极狠,一个月跑两三趟夜间急诊成了家常便饭,梁谕身上的器官被他自己搅得一塌糊涂。
他的少爷,还是在各种场合笑得那么没心没肺。只是有时夜里忽然惊醒,跑到愚鸠房里扯着他衣角,突然便蹲下来,歇斯底里地大哭。
他们像是回到小时候,当时他叫他「哥哥」、他喊他「弟妹」。有时梁谕也会这样,莫名其妙地流起眼泪来。白天发生的事具体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小少爷老是不肯说心底话──顾着哭,哭累了再爬上哥哥的床挨着个儿睡觉。
愚鸠不会说,他其实喜欢看到梁谕哭。梨花带雨,让人想欺负他。不过他从来只是把梁谕轻搂着,等到他的呼吸平顺下来。
「哥哥」,那是个亲人的称呼,后来不这么叫了,但他们仍然一样。剩满口誓言,他还在这里守着他──
不论外头风波不定,记得好好吃饭、准时睡觉。愚鸠仅记了老管家的话。
第12章 章之十二 向来痴
章之十二向来痴
1.
梁谕不命令,愚鸠便哪里也不去。他的少爷最近回来甚至不需要愚鸠帮他做什么了。往往独自料理好一切,半句话都没说上,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除了三合院,最长的时间愚鸠待在郑小媛身旁。通常,她一通电话,他便会赶过去,很奇怪的是她总能抓到梁谕不在的时间找上他,让他一次也没能拒绝。
这位郑家小姐平常的作风也与面对黑道大佬们时不太一样。她依然安静,这点像齐优儿,但她身上有太多齐优儿不具备的特质。在愚鸠人生里遇过的少数女性中,她是最为温柔、委婉的一个。
面对道上的人使她感到不自在,那么多次聚会,她才老是冷着一张脸。私底下她通常温和地笑着,尤其面对而今孤身一人的郑老夫人,她又会更加得勤劳、乖顺、认份。
你怎么也不能看轻她、一个二十出头就镇住一家子的弟兄的女人。可郑小媛偏偏放得下身段,在郑家新式的大宅子里,像个女佣般任由郑夫人使唤。烧饭、清扫、浇花,把一切细活都揽上了,实在不行的粗工,她才叫弟兄来,以往是郑家自己的人,现在是愚鸠。
同为黑道之后,她身上有那么多和梁谕不一样的地方。至少愚鸠无法想象梁谕亲切地请弟兄帮忙来收拾父亲遗物的样子──梁老的房间过了一年仍旧维持原状。什么都沾了灰尘,彷佛已□□脆地遗忘于记忆角落。
郑小媛仍在念硕士,自己骑着普通的小机车上课,愚鸠要送她,反而被她所婉拒,说:怕太张扬。
怎么讲也是美女一个。弟兄和学校里,多少双眼睛偷偷地对她传达着别样的心思……愚鸠认清自己只是梁谕派来的监视者,便也给了她最起码的尊重,尽力不扰乱她的私生活。
然而旁人的眼光看他们,自然又不同。
失去资格的继承人被现今的少当家冷落,和甫刚现身台面的郑家小姐走得近。早有谣言从他们听不见的地方传出,落入愚鸠耳中,他也只能无奈摇头。
可他没想到最开始作主的梁谕也渐渐听信了那些说法──他没料到,直到那天梁谕出了事。
2.
愚鸠早该晓得四尾家并未放弃罗森。
这天是他晚归了。一将车开进三合院,便看见碎石地上斑斑的血迹。暗红的夜色里蜿蜒地淌了满地,断断续续地进入偏院。
愚鸠心里暗叫了声糟,车没熄火便匆匆地冲下来。空旷的院子里又见到碎了一地的花盆、落出盆栽外的泥土,小黑凄凉的身影跑了出来,跑到他脚边「汪汪」地上窜下跳着。
他快步往血迹流的方向走去,靠近偏院门口处,躺着一个明显不属于这里的杀手。为保险起见,愚鸠花了半秒弯身查看,确定对方心口处的穿透伤,人已经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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