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羽说:“我没说瞧不起,我——”
阿顾打断他:“你不是瞧不起,你只是没试过。”
宿羽开始脸红,“废话,我当然没试过!”
阿顾一伸手臂,重新把宿羽揽进怀里。宿羽反手去掰,反而也被他一并摁在了后腰。他的掌心也是薄薄的一层刀戟茧,握在宿羽的手腕内侧,被细嫩皮肤摩挲得格外粗糙。拇指稍微一动,滑过青蓝的筋脉,按住了越来越快的脉搏。
阿顾的声音很轻,带着气音,是一种娴熟自知的撩拨,“我跟你说,真男人从不藏着掖着,想试就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宿羽没听进去,肌肤相接的地方被阿顾带起来一种陌生的酥麻。他有点慌了,轻轻动了一下,“你放开……”
说完就更慌了,因为他察觉自己说话像蚊子叫,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软趴趴地趴在阿顾身上,十分不像话。
太不像话了。
宿羽轻轻喘了口气,“……阿顾,你是要走的。你知不知道?”
他趴在阿顾身上,而阿顾的手箍着他的腰,所以阿顾的脸近在咫尺。那张俊秀的脸是笑着的,眼睛却显然没有,幽微的眼光意味难明地盯了他好一会。
过了不知多久,月光透过漆黑一片的窗子,甚至移过了一寸或者两寸。
阿顾突然说,“宿羽,如果我——”
就在这时,一片微弱的橙红火光映上了年轻人的半边脸庞,也映亮了阿顾的眼睛和半间小屋。
宿羽遽然睁圆了眼睛——狼烟烽火!
边境线远在二十里之外,古城墙边几乎不曾见过烽火,这只说明战火踏到了边境之内!
宿羽立刻翻身下床,飞快地披上外衣拿起马鞭,一边嘱咐道:“阿顾,你去燕燕家……不,你往南走。别回头。”
阿顾动作也极快,几乎是训练有素,起身迅速把宿羽掰了回来,“你去有什么用?在这等着。”
宿羽拿起长刀,头都没抬,一动肩膀,轻易地挣开了阿顾。木门被他一脚踹开,惊起门外一声凄厉不安的马嘶。
阿顾还没来得及如何动作,就见宿羽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利箭般窜了出去。
古城墙向北二十里,便是真正的边境。而城墙与边境之间的莽莽草原,则是模糊不清的暧昧地带,只是今年大周朝打了胜仗,暧昧总算消散一些。
谁能想得到,不过短短半月,北济人竟然又卷土重来了?
战马疾速飞奔,宿羽的碎发被吹得笔直向后飞去,同时心乱如麻地从脑子里拎出了一丝犹疑。
北境上犹有驻军,北济军队有那么明目张胆吗?
……还是说,不是军队?
战马飞跳而起,轻快地越过山脊。
同时,方才染亮了十里夜空的烽火终于现于眼前。
破败的烽火台上火光熊熊,台下的牧民房帐中燃起大火,尖叫、嘶吼和哭嚎声划破静谧的夜空,高大的外族铁蹄一寸寸踏碎苍绿的草原,间杂仇恨和发泄的狞笑。
那一圈变成火焰的土壤上,有燕燕和很多人的家。
宿羽心里一沉,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白天北济部族掳掠未成,又折了人马,索性在晚上卷土重来。
可是,烽火点了这么久,驻军是干什么吃的?!
烽火台上,小兵点燃烽火,却半晌不见援兵,早就慌了神,当下扛起弓箭,警觉道:“什么人!?”
宿羽昂着下巴盯着对方,紧紧咬着后槽牙,一言不发。
小兵居高临下,被宿羽的目光盯出了一个寒颤,手里的弓弦一松,箭矢失了准头,飞速没入了夜空。
紧接着,小兵眼前一花,只见又是一鞭落下,宿羽和坐骑一起,流星般踏入了火海!
阿顾迈出房门,便见夜空中一簇灰焰,裹挟着金红火星,盘旋吹向漆黑星河。
依照古制,烽火是用来传信。可这簇烽火孤零零地啸叫了许久,也没看到一丝来自同袍的响应。
他浸淫军队日久,对这种事多少也算有数,只是心底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丝久违的嫌恶。
舐痔破痈,也不过如此。
南边传来喧哗声,人声马蹄声纷乱走近,阿顾半转回头去,“什么人?”
这青年的背影身姿堪称疏朗,而侧脸上的神情孤傲扬厉,自有一种不合时宜的王者气。
为首的汉子下意识勒住马缰,“我们见这里出了事,便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少侠,你是?”
阿顾抬起手,“借马一用?”
汉子很是大方,“可以!”
阿顾接过马缰,又微微一笑,“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诸位,可否随在下走一趟?”
杀人的滋味十分不好,但在宿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宿羽推开尸体,拨马向前逡巡几步,又压着嗓子喊:“燕燕!”
“奥云!”
“婶婶!”
火声荜拨仿佛盖住了所有人气,全都没有回声。
北济人抢走了女人们,剩下的仍在火海中说笑着搜寻金银。宿羽无意打草惊蛇,背起长刀,牵马而行,挥开火舌,走入燕燕家的屋子。
屋里是一片狼藉,显然已经被掏空。
他撤身出来,转而继续寻找,低声叫道:“燕燕?婶婶?”
脚边的帐子中传出一丝奇怪的水声,宿羽陡然停住了脚步。
他四顾无人,猫着腰,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挑开了水缸盖,燕燕果然躲在里面,泡得脸色发白。
宿羽松了口气,拉她站起来,“你在这?那就好。婶婶呢?奥云呢?还有他们……燕燕?”
燕燕平素明亮快活的大眼睛一闪,湿透了的脸庞上猝然滚下两颗豆大的泪滴,倏地没入沾满血迹的衣裙。
宿羽心里一沉。
燕燕颤着声音、强自平静地开口:“死了。”
第9章 孤烟
明明就在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吵吵嚷嚷的,帐子上的彩旗向风招摇,里里外外都是烟火香气。
或许是因为父亲走得早,燕燕素来强势,圆月弯刀耍得威风八面,任何时候都没有认过输,不管是对宿羽还是奥云还是她哥哥和阿妈,燕燕在谁面前都是大包大揽充老大。
其实他们经常也会忘记一点,那就是燕燕不过只有十四岁。
至于那柄圆月弯刀,也是她父亲的遗物,在燕燕手上从没见过血。
面对虎狼般的北济部族,十四岁的燕燕就算有弯刀有心意,也是谁都保护不了。她连自己的阿妈都护不住。
这个家的顶梁柱应该是燕于飞,但是燕于飞只是寻常近卫兵。
这只是寻常士兵的家而已,施暴者也并非北济军队,说到底,只是部族纷争。
民怨诉诸民,一旦有军兵介入,只会更复杂,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桩死公案,无伤大雅。
死公案越积越多,军营长官们考虑的事,从来都跟一家一镇无关。
宿羽眼眶一酸,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燕燕继续说:“……宿羽,你为什么要来送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宿羽脱下外衣,把少女湿透的身躯裹起来,又拿拇指草草擦了一把她的脸,“先不哭了。”
宿羽拉着她出门上马,穿过火海,挑着无人的道路向前走去。
两人一骑走了几步,突然又是眼前一晃,耳边传来“铮”的一声,一柄长刀径直飞来,擦着宿羽的额头飞过去,“铮”地钉在了木桩子上。
一个高大的北济人正坐在马背上,看见宿羽脸颊上落下一线血痕,便满意地抬了抬下巴,就像餍足的猎豹玩弄唾手可得的猎物。
燕燕靠得近,清清楚楚地看见,宿羽的睫毛微微一颤,抖下一串血珠。紧接着,宿羽出手如电,猛然抽刀劈下!
两片薄刃相撞,摩擦出明亮的火花来,随即便是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破裂声。
只见宿羽手中只剩刀柄,地上的断刀也早就卷了刃。
燕燕轻轻抽了口气:“宿羽,他认得你。”
原来真是白天狭路相逢的北济部族,这下真是陷入了绝路。
宿羽猛地提起马缰,调转马头便要向后飞奔。没成想,座下马却被来人一刀砍断前蹄,两人顿时向前一倒!
宿羽一皱眉头,只好以刀柄为支撑,拉着燕燕就势滚出。
燕燕结结实实撞到了木桩上,他也没能躲开,被随之倾塌的木架子压住了双腿,灼热的火苗飞速在他身上蔓延开来。
火舌吞吐着灼人的气焰,随即耳边响起“嗤”的一声,是那柄长刀剖开了马腹。
宿羽脸上一热,大概是被溅了满身满脸的血,他抬手擦了擦被血浸红的眼睛。
棕红大马黑亮温柔的眼睛疲惫地闪了闪,卷曲的睫毛一颤,带走了最后一丝活气。
马上的北济人见他已是强弩之末,提起长刀,怒吼一声,径直向下砍来!
宿羽抿紧嘴唇,从马腹下艰难地抽出了马鞭,一矮身之后,一鞭挥向对方的马头,直拍击出了“啪”的一声爆响!
马匹吃痛长嘶,这人险些被掀了下来。见宿羽难缠,他索性便要拨马离去召唤同伴,却只听宿羽叫了一声:“等等。”
宿羽年纪尚轻,听声音仿佛还是个少年,且是个天真赤忱的少年。
这么一个人,是怎么险些杀了他大哥的?
他下意识地一勒马缰,思绪尚未转过弯,便觉虎口一痛——马鞭如有眼般咬紧了他手中的刀柄,径直向下一拽,长刀飞出,准准落入了宿羽掌中!
马鞭挥开刀剑卷过人头,仿佛只在一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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