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说服不了他,他也说服不了谢怀。
他只知道一件事:人到了高位上,自然会抹杀一部分悲悯天真。谢怀继续这么强硬地走下去也无妨,反正只要人不死,就迟早和他是一丘之貉。
谢怀不再看他,提笔蘸墨落笔,一气呵成,把墨迹未干的文书往地上一丢,“韦将军,领罚去吧。”
韦明安展开文书看了一眼,毫无意外地磕头谢恩,退步离开。
谢怀注视着韦明安的背影消失,这才抬手揉住了眉心。
帐中静了半晌,宿羽小声问道:“……殿下,殿下罚韦将军什么?”
谢怀困得七荤八素,完全没意识到是谁在说话,只知道一件大事——他现在用不着忍气吞声小媳妇样了。
于是,虎贲校尉原形毕露,闭着眼睛龇牙咧嘴地吼:“罚他什么?当然是去虎贲军领职,我还能罚他什么?!”
宿羽有点手足无措,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谢怀听出是宿羽的声音,但也没憋住火气,睁眼就骂,“还有你,回去睡觉!睡够了就麻利收拾行李,别什么针头线脑都带,记得——”
宿羽完全不会看脸色,诧异道:“行李?什么行李?”
亲卫兵走进来,手上又托着一大摞文书。
谢怀翻开文书,草草读过,落笔批文,被宿羽问得彻底头顶冒火星,头也不回,“燕燕没了娘,不去金陵怎么办,难不成要靠她哥?还有你,自己数数惹了多少人,你倒是想在这等死,我答应了吗?明天一早启程,少废话!”
谢怀写几笔,又埋头翻书,眉头紧锁,一直没看他一眼。
宿羽在原地站了半晌,终于行了个没人看的礼,离开了那座陌生得吓人的大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宿不哭,明天小谢爸爸接你回家,昂。
谢谢七声号角、瞻彼淇奥和酷盖的雷!给三位雷神(……)打call!
第11章 失轨
以谢怀的身份地位,的确只要下令即可,根本不需要考虑宿羽是怎么想的。何况,从燕燕到韦明安到宿羽,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燕于飞在军中,燕燕太小,能去金陵有人照应是最好;韦明安的军策不切实际,有害军心,能离开北境也是最好。
至于他自己,说不上树敌无数,至少也是不招人待见。这个野狐岭,的确是待不下去了。
谢怀脾气虽然大了点,但不是个坏人。只有一点不好,他不是阿顾。
有恶名远扬的怀王坐镇,本就效率极高指哪打哪的边境官兵索性被敲打出了白毛风的格调,马不停蹄地将边患遗留事务处理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那几个北济人也收押进大牢,专门等着北济人下次再犯贱,好拿出来当筹码。
这不要脸的手笔在韦明安掌军时期是不可想象,但——怀王嘛。
怀王一向不那么按常理出牌,所以怀王做点什么出格的,看起来也不会太出格,可见贱格亦可载舟。
次日清晨,怀王班师回朝的阵列长得一望无际,从一座烽火台下拉到另一座烽火台下,但是迟迟没有动身。
从晨光熹微等到天光大亮,兵士们终于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一个单眼皮小兵说:“女人就是麻烦。”
燕燕抱着圆月弯刀坐在马背上,全当没听见,红通通的眼睛一个劲地往后飘,一直等不着燕于飞。
又一个瘦猴子说:“不是吧?我怎么听说是殿下自己在等人?”
队列首端,黑铁盔甲锃光瓦亮,折射着炙热的太阳光。
谢怀浑然未觉,虚握马缰,身姿分外卓然,引颈望向青空。
没人看得出怀王殿下摆着这么一张正气凌人的脸,居然是正在返躬自省:我昨天是不是脾气太臭了,不然宿羽怎么还不来?
前夜他搬救兵搬得惊心动魄,走钢索一般险中得胜。这种胜负用命赌的事他做过不少,但没有一次有过这样的后顾之忧——他不知道宿羽能撑多久,更没把握自己来不来得及。
那小半个时辰被焦躁填充得无限漫长,等他终于领到兵马向烽火台赶去的时候,头脑里有好半晌都是空的。
宿羽纵马冲出火海、被无数流矢追得穷途末路的同时,谢怀正在焦土的另一边,带兵拉过第一个包围圈。
当时他想,如果宿羽还活着,他一定要把所有事情都慢慢讲给宿羽听。
然而一夜倏忽过去,谢怀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重新被令人躁郁的边境烂摊子戳出一脑袋气,只能任由宿羽被乱七八糟的真相扔了满脸——譬如谢怀并没有死,譬如阿顾就是谢怀,再譬如韦明安明知部族有难却袖手旁观,譬如他别无选择,要跟着谢怀去金陵,重新开始未知的生活。
昨天的这个时辰,宿羽站在中军帐中,显然重新整理过仪表,但露出来的手腕上密密麻麻全是擦伤和血泡。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似的,沾着血的长指头无意识地绞着袖子。
谢怀想到这里,觉得心口一抽。
眼前天光晴朗,层云柔白,在苍绿原野上投下数片飘流的光影,是天光云影在徘徊。
只要翻过一座山岭,他和宿羽在那里遛过小狗,也打过架,还烧过一座屋子。
也是在山岭那边,他在无知无觉的冰凉地狱里沉浮,却听到了草叶花萼彼此之间的撞击声。声音轻促纷乱,一寸寸挟着生命的气息逼近将死的五感,迫使他睁开眼。
在通身血气笼罩中,他看到了一双明净润泽的眼睛。
鼻尖几乎对着鼻尖,年轻人一眨眼睛,睫毛掀起的微弱气流便拂到他脸上。或许连一寸都不到,他曾经离宿羽那么近。
明明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告诉过自己要好好待宿羽的。
谢怀第一次发觉,这四五年间,自己的脾气变得如此之差,无常暴戾,几乎是他父皇的翻版。
行伍列前,谢怀突然一振缰绳,纵马向山岭之间奔去!
……又在一片哗然中闲庭信步地兜了个圈,转了回来。
“虎贲校尉”罕见地没有横眉竖眼,而是近乎温柔地轻声吩咐了这群愣头青一句:“嚯嚯什么嚯嚯,都给我等着。”
马蹄笃笃踩过焦土,前方几里开外,就是旧城墙。
谢怀纵马一路驰骋,终于在一座简陋的帐子边停下脚步,抬起长剑,信手拨开门帘,“啧”的一声。
黑洞洞的屋子里透进一束光,燕于飞把脸从双手中抬起来,一边哽咽一边讶异道:“殿、殿下?殿下有何事,属下——”
谢怀十分嫌弃,“我倒是有事,但关你屁事。人家燕燕敢一个人去金陵,你在这墨迹个屁?送都不敢送,还有脸哭,你妹都比你强。”
燕于飞擦了把脸,“……她哭了?”
谢怀一抖缰绳,继续向前,轻蔑地甩下一句:“想看自己看去。谁给你的胆子,给点好脸就把老子当鸽子使?”
春天是要到了。山谷之中裂开了二三尺的黑褐色裂缝,不出三日,山泉水便要泄出河谷。谢怀突然想起,他还没有见过草原的春天。
马蹄轻快地跳过光和云的影子,谢怀没等黑马站稳便跳了下去,“宿羽!”
他推开了吱吱呀呀的木门,右臂一张,稳稳接住了飞扑过来的小狗崽子,又叫一声:“宿羽!你个小二百五说话不算话,害得我在几百号人跟前……宿羽?”
明明是新修的屋子,里面的空气却几乎是胶着的,凝固着某种经久不散的陈旧气息,是主人刻意如此。
铁盒子散着,地上凌乱地摆着近百封书信。宿羽趴在地上,正费劲巴拉地在床下找东西。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有一点阔别多日物是人非的尴尬。
谢怀被狗崽子舔得有点狼狈,摸了摸鼻子,“……那个,咱们该走了。”
宿羽满头大汗,转回头去,继续往床里摸索,“还有一封。”
谢怀说:“什么玩意儿?”
宿羽没吭声,继续往里摸,白净额头上一片淤青血痕格外扎眼,看着惨兮兮的。
谢怀开始不耐烦,“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话?”
宿羽身形一顿,突然高声,几乎破了音:“我说还有一封信!还有一封信,我找不到了!”
他的生活从来都不归自己掌控,颓丧无助和惶恐自卑重新回到了胸腔当中,就像野兽的利爪挖开旧伤疤,逼着他失态。
五年前的浮屠血场犹在眼前,那少女枯瘦的手臂一直在某处死死抓着他的肘弯,从没有离开过。他记得将死之人的气味。
怀王要他走,他不得不走。但扪心自问,他不想回到金陵。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谢怀。
他恨不得现在就告诉谢怀,“我是谁”,是当年罪无可赦、举国唾弃的罪人。
如果没有他,谢怀今日也许脾气很好,也许平步青云。他不会成为最受排挤的皇子,更犯不上当什么“虎贲校尉”。
全不知情的谢怀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一弯,“找不到就算了呗。”
谢怀通身浸沐在阳光中,这一笑一侧脸,更是五官都被勾勒上毫不滞涩的金边。
这是谢怀,是虎贲校尉,是皇长子,也是阿顾。
宿羽注视着这个人,鼻子一酸,心底里突然爬上一个极度卑微的的念头。
五年已经过去了,所有人都很好。他不能说,谢怀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谢怀把狗崽子放到木桌子上,任由小狗呜呜咽咽地撒娇,他置若罔闻,慢慢走过来,在宿羽面前蹲下,把宿羽从床底下拉了起来,吹了一口气,擦掉了一脸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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