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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怀沙行 (北不静)


夜风卷起水汽和风沙,月光和火把一映,映得地上那一小滩鲜血格外妖异。

宿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骇然盯着地面足足半晌,终于用力把目光从地上拔起来,转身就往汹涌的人潮里走去。他舌头都打了绊子,“军、军医呢?我……”
谢怀低声说:“站住。”
两个字,低沉得毫无力度,却像浓云打下阴影,把宿羽狠狠钉在了原地。
谢怀在身后说:“小事。”

宿羽也知道不是什么大事。
军中苦寒,人人都有一身毛病,何况谢怀本来就身体不好,又一连几天熬得心力交瘁。但不知为何,宿羽觉得脑子里嗡嗡的,慢慢地变得一片空白,眼前摇摇晃晃,只剩下那一滩血。
他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可那是血啊。”

李昙带兵呼啸而过,那些人都是往日熟识的,眼下他一个名字都叫不上来。有人看见他,讶异地说了几句话,他只看见他们的嘴唇张合翕动,就像干涸河床上艰难呼吸的鱼。
直到谢怀走过来,拿袖子往他脸上蘸了蘸,“怎么了?该走了。”

眼前谢怀的面容之上殊无表情,但不良的预感就像走火的烟花,在头顶劈头炸开。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出了毛病,只觉得心口莫名其妙地被攥紧,直攥出新鲜的汁液。
宿羽茫然得近乎无措,微仰着头,目光直直盯着谢怀唇上的一点鲜艳颜色,又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跳出眼眶滚落下来,“……你怎么了?”






第57章 千里目
———千里目———
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时隔多年,北济再度挥师南下,饕殄地图,直抵大靖门,致使梁州以南、大靖门以北,遍布大片焦土白骨,血淹头颅,黄尘合匝,日青天模糊。
而这个范围还在不断扩大。摊开地图,把北济洗劫过的城镇连起来画成线,便可以发现,北济刀尖送来的风里血气扑面,即将戳上这个柔弱王朝的咽喉。
都城的金粉笼罩在阴冷潮湿的水汽之中,唯有几枝老梅披风纵横,斜刺里挑破晨光,开出几朵疏落红花。

金陵城里乱成了一锅粥,满城风风雨雨都乱了套,大多数说不清该归谁的事务书信都被一股脑扔到了户部。
衡王谢疆一连熬了好几天,在拂晓时总算腾出半个时辰来,歪在榻上闭着眼睛听信。
林颁洛一直觉得他这么一闭眼,面相就骤然锋利了许多,跟他那个天煞孤星的大哥有些形似,幸亏还有双会冒人气的眼睛。
没想到打脸来得极快,谢疆突然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点人气都没有,漠然说:“再念一遍。”

谢疆是个惯于作威作福的笑面虎,只要他醒着,林颁洛就没有睡着的道理,所以这根户部的中流砥柱比谢疆还困。
困意笼罩的林颁洛本来就迟钝,所以不仅没感应到那股子犹豫,还压根不知道自己念了什么,形在魂散地把刚才那条又念了一遍,“城北粮仓开仓屯粮遭遇百姓哄抢……哎我的亲娘哎这不是添乱吗,这个节骨眼上公开屯什么粮。他们报备过吗?”

谢疆就像没听见,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前面那条。”
林颁洛便往回翻了一页,打个呵欠,“青州军新帅燕于飞送来的……唔,怀王率陇青二军突围梁州,即日南下——”
话音未落,谢疆突然从榻上站了起来,一边披衣一边从他手里抽过那页纸,“起来,跟本王进宫。”

北方传来了难得的好消息——皇长子怀王率陇青二军突围梁州,大军如风驰电掣踏过黄淮扬子浪千叠,迹如神鬼一般迅速赶上了北济大军的步伐。

漫长的宫道上冷风正紧,林颁洛被生生吹醒了,突然说:“哎,殿下,这个战报我昨晚上其实听过的。”
谢疆不知道在想什么,宫人给他递了个暖手炉,他信手塞给了冻得弯腰驼背的林大人,“听过什么?”
林颁洛像只被泡进冰水的光皮鸡,一边握着暖手炉往脖子里捂,一边倒豆子似的倒八卦。

据说历来对敌时惯常采取武力压制手段的怀王这次破梁州之围几乎没动一兵一卒,只是洗劫了全县的药铺——不要百姓的金银珠宝一针一线,只要巴豆。
又据说怀王踏上梁州大地之后,金口吐出的第一句话是:“啧,这味儿。”
这一围破得臭气熏天,可以说是大周战争史上最有味道的一场战役。

大概是因为三年前被怀王当胸踹了失态的一脚,林颁洛这几年被谢怀刻意无视。交往一少,谢怀的形象在林大人的概念中格外神秘,所以林大人一边说一边笑,“巴豆哎,怎么想出来的,以前没发现怀王殿下这么蔫儿坏啊……”
谢疆站住脚,舔舔嘴唇,满脸同情地看着林颁洛摇摇头,“你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林颁洛反应了半天,抬脚追了上去,“什么意思?……殿下殿下,怀王他不会是又把那个宿什么的闯祸精给捡回来了吧?!”

谢疆微笑着偏了偏头,说:“林大人。”
林颁洛这才发觉已经到地方了,连忙噤声,还比划了个多余的“嘘”。

皇帝春秋已暮,入冬前就已经沉疴不起。这次不需要太医诊治,明眼人都看得出,这须发灰白的老头子不行了。
黎皇后没再计较谢息的下场,终于愁云惨雾地从青灯古佛边飘了回来,打算送皇帝最后一程——当然,送得颇为含蓄,捎带着国舅国丈世族老小一起送,成天拿着笔墨在眼前含蓄地晃,总算晃得当年号称“朕心里有数”的皇帝把立储这码事想了起来。

廊下铁马叮当,几个月不见,谢鸾的个子已经抽了条,披着赤狐毛滚边的大氅,抱着修长的手臂站在那出神。远远一看,就像琅琅璞玉,即将窜成森森千丈松。
过了好半天,谢鸾被侍从点了点,回过头来,连忙打了个招呼,“二皇兄!”

二皇兄是“皇兄”,大皇兄是“大哥”,谢鸾分得一直很清楚。

大殿铜门紧闭,透不进一丝风。谢疆连门都没能进去,要了张椅子在门口坐下了,拍了拍袍子,说:“小容王怎么在这风口站着?”
谢鸾摇摇头,“母后叫我在这里等。”
林颁洛看了谢疆一眼,欲言又止。谢疆就像能听见他心里的啰嗦,转头淡淡瞟了他一眼,林颁洛又把话吞回去了。

谢鸾是个聪明的孩子,功课比那些世家大族里层层遴选上来的侍读都好,又被谢怀挂在腿上在军中度过了小半个青春。如此视野胸襟,本来就是常人可望不可得。如今的谢鸾虽然看着还是个孩子,但内里恐怕已经与同龄人迥异。
皇帝要立谢鸾为储君,其实一点都不意外。用圣贤书上的标准横量竖比,这样的皇帝无论如何都会是苍生黎民之福。
但用不着旁人提醒,谢鸾自己知道。

没想到谢鸾垂手站了半晌,冷不丁地开口说:“二皇兄,为什么人人都想当皇帝?”
谢疆明知他问的是谁,故意兜了个圈子,笑道:“也不是谁都想当啊。”
谢鸾被风吹了半晌,大概有点着凉,吸了吸鼻子,笑说:“我知道,二皇兄就不想当。”

这就有点口无遮拦。林颁洛连忙去看谢疆,谢疆居然挑唇一笑,“嗯”了一声。

谢疆从小性子乖张,谁也不大待见。
嫌顾皇后和皇帝吵架吵得烦,就讨厌去问安。嫌他大哥横眉竖眼烦,也讨厌跟他去学骑射。还嫌边上嗡嗡绕的宫人烦,他长到能拿得动笔时的年纪,就拖着鼻涕和铺盖卷往太学门口一坐,死样怪气地赖着不走了。
宫中嫔妃们叨念起二皇子,都说这性子奇怪,可能是因为潜移默化——从谢疆出生起,就没见过皇帝和顾皇后有过一天好脸,再加上有谢怀那么个火气冲天的大哥,就算是好孩子也捂坏了。

谢疆早时也怀疑过是那三个暴脾气把他弄成这样的,但等到书读得多了,独处得多了,谢疆越来越明白,谁也怪不得,甚至用不着“怪”,他就是这么个人。
有人天生就是七情上脸的谢怀,有人天生就是蠢得热情洋溢的谢息,还有人天生就是天地瞩目的谢鸾,那自然也应该有人天生就是见天嫌天冷、见地嫌地脏、见人间了无生趣的谢疆。
没什么对不对错不错的,天性而已。

他什么都看不上,什么都不喜欢,再好的东西放到他跟前,他都能挑出不是来。
别人挤破头皮的做官,在他这里是通身埋故纸的刀笔吏;别人趋之若鹜的皇子尊分,在他这里就是个空荡荡的大宅子,他宁愿住户部的小屋子;更别提那个高处不胜寒的皇位。
一缸历史的灰尘,埋着夏鼎秦桥、名缰利锁。
无趣,无趣。

一股冷风改了风向穿廊而过,谢鸾用细白的手指压了压火红的狐毛领,“……但也不是人人都是二皇兄啊。”

人跟人是不一样,性子天差地别,处境更是天壤有分。
谢疆嫌什么都烦,反而被扔进了一地鸡毛待人拾捡的户部;谢怀想要那缸灰尘,想得愿血染朝衣以往,但皇帝偏偏给谁都不想给他。而谢鸾什么都不做,就做他快快活活的小容王,心向往之的一切都手到擒来。
不过,皇帝如何想其实无关紧要。天子金口玉言掷地有声,但一句话就算裹了二两黄金白玉,那终究也只是句风飘即散的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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