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高田赋逼人从军的是他,而今低头服软揽下过错的也是他。谢怀大概从没觉得那是过错,迂回罢了。想说的还在后头。
“至于大靖门内,神州陆沉,风雪纵横,焦土袒露,千里之内杳无鸡鸣。生民为十,则三四逐流南逃,六七尽作白骨。跛脚老翁见陇青二军,自啮其臂,忍泪失声问:‘虎贲几时来?’”
这事是有的。队伍过了大靖门,足足大半天,才终于碰上一个活口。
那瘸脚的老头子满脸是泥灰,看见了赫赫大军,半天都没停住混浊的眼泪,还以为是海市蜃楼。
“虎贲需来。”
这结尾堪称草率,但草率的四个字却越写越慢,宿羽屏住了呼吸,等他落款。
谢怀写字龙飞凤舞,横竖撇捺都超规格地猖狂肆意一些,常常一笔甩出纸页范围,把笔意轻蔑地丢出纸面。但眼前的秃笔杆子在“来”的最后一捺上顿了又顿,因为缺墨,只顿出了一大片干涸的沙迹。
谢怀突然一抬手腕,笔杆被他重重往旁边一搁,他抬手把那张纸揉吧揉吧扔地下了,同时沙哑着嗓子摇了摇头,“你不去睡?”
宿羽没答话,蹲下去把那纸团捡起来展开,“……这不是写得挺好的么。”
谢怀冷眼看着宿羽把纸铺平,“都是厥词,哄不了人。”
宿羽说:“我不觉得。”
就算小孩子说谎也知道真假掺着来,何况谢怀字落纸上一言九鼎,就是再谄媚,也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真话的。
宿羽继续说:“你写得还挺要面子,但就这样吧,陛下能看懂的。再这么堵下去,金陵城里要出事了。”
谢怀继续站了好半天,抬起指尖摸了摸困顿的眼睛,思索了半晌,才开口道:“他不用看也懂。”
宿羽没明白。既然不看也懂,既然知道没有虎贲军出城,金陵就要被围,皇帝干嘛还不开城门呢?
见他一脸懵,谢怀冷不丁地抬手拽了拽宿羽的耳朵,“笨。”
宿羽提醒他:“耳朵要掉了。”
帐中熏着点炭火,但他进来没多久,耳朵还冻着。军中常有笑话,说有士兵值夜,听见什么东西叮咣砸地上了,引灯一看,是自己的耳朵冻掉了。
陇州最冷的时候,宿羽一度觉得那是真事,一听见响动就摸耳朵。
谢怀没憋住笑,捏的动作顺势变成捂,两手捂住两只耳朵,手掌心热乎乎地夹着宿羽的脑袋夹到近前,弯腰轻轻啄了啄那两瓣浆果一样柔软冰凉的嘴唇,“……真笨。”
宿羽由他瞎亲,顺势在他腰上拉了一把。
就像宿羽吃饭不好好吃一样,谢怀也有点怪毛病,身为皇子,老把自己当武夫,几乎从没老老实实坐着写过字,永远是直挺挺地站着,悬着手腕写字。宿羽这么说话的时候,他还是站着,像棵严重缺水还要往云里窜的松树。
宿羽这么轻轻一拉,缺水松树就自觉自愿地往前迈了一步。宿羽搂着他的腰,让他站在自己两腿中间,把下巴搁在他腰上,亮晶晶地抬头看着谢怀。
谢怀的指头揉着宿羽的耳朵,笑道:“天黑了,你那小破书呢?拿出来操练操练。”
他就站了这么一会,后背上都出了不少冷汗,就这样还要阵前宣淫,八成是脑子出了毛病。
宿羽姿势没变,脸上的表情也没变,只有两只乌黑透亮的大眼睛熟练地翻了个白眼,戳了戳他的后腰,“你当心死床上。”
谢怀压低了声音,颇为诡秘,“你还别说,我以前琢磨过几百种死法,想来想去,还是死床上好。就是一直没找着合适的人,你可算让我逮住了,天赐金童啊,小宿羽。”
金童小宿羽眨巴了眨巴眼睛,突然说:“劝你要点脸。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他本意是让谢怀悠着点养养身体,结果这药罐子连一个磕巴都没打,“该怎么办怎么办呗。大多数王八都没祸害几年,人家的老婆不也都过得挺好,该打架打架,该下蛋下蛋。说得好像随便哪个王八都能祸害遗千年似的。”
宿羽在心里骂了声娘。
别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都哭惨,现在想想变鸡变狗都堪称浪漫了——他就跟谢大王八上了一次床,就变成了王八老婆。活该王八死得早。
王八接着说:“你想得倒是远。北济人一来,咱俩等不到二次上床就得携手归西了。”
他一边磕碜宿羽,一边挥手往后腰一摸,试图从宿羽手里把那封低三下四的信拿出来。宿羽没由他乱扯,也没松手,仰着头说:“我去送给林大人,让二殿下呈到御前。”
谢怀又捂了一会他的耳朵,才把他放开,“随便。但是没用,你别当回事。”
一封信洋洋洒洒地写完,谢怀已经在心里完成了“我输了”的心理斗争。信还没送出去,他倒像是已经给皇帝磕过了十个响头,并且心甘情愿毫无悔意,信送不送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这个人穷其一生都在跟自己较劲,成败得失的衡量标准只刻在他自己身上。至于别人看没看到他的较劲,他好像并不放在心上。
宿羽把那封看似遒劲实则绵软的信折了折,偷偷摸摸交给林颁洛,满怀期待地等了足足十五天,直到城中物资消耗殆尽,有了饥民生生饿死的传闻。
直到第十五天,城门都没有开,虎贲军都没有来——谢怀跟皇帝共享同一副骨血,相融之处自带相通,大多数时候话不需出口,结果自在心中。
这是后话。
在宿羽送走那封信的第二天,北济大军就到了。
金陵的西北角上坐落着一座土灰埋了半截的前朝佛寺,寺名长宁。长宁寺不如摄山顶上的栖霞寺风景独好,香火凋敝得七七八八,只剩二三老和尚洒扫一座九层的舍利塔。
长宁舍利塔脚踏两只船,一边在城外,一边在城内,城外的那只脚下有棵嫌命长的老枣树,结着二三干枣,在冬风中摇晃。
三伦往手心吐口唾沫,三下两下爬上去,猴儿似的一手搭了个凉棚,看向北方。
隔着清晨薄薄的灰雾,前方隐隐旌旗俨然,如同海市蜃楼,随着晨曦细微的变色,现出千万种波涛形状。
三伦默默溜了下去,拍拍手,“到了。”
燕于飞和李昙同时深吸了一口气,前者举起□□示意骑兵结阵,后者抬起一只手,示意弓箭手拉紧弓弦。
宿羽漠然拨转马头,逆着铁黑色的盔甲之海向后走去。
分开铁海,城墙根下有一个人骑着匹精瘦的黑马,面孔被衬得尤其苍白,但竟然眯着柔长的眼睛冲他笑了一下。
被谢怀这么宽宏大量地一笑,宿羽潜意识里分出一半,觉出了挂在胸口上的玉鬼似乎越来越凉。与此同时,胸腹里的一股火气悄无声息地窜了起来。
他口口声声“尽人事,知天命”,自以为不负家不负国、不负己身黄粱之梦。但事到如今,人事已尽,天命尤未可知,城中的袖手宵小从容不迫地踩在了战士们的头上。
大周开国百年,意气蓬勃有时,昭阳璀璨有时,长驱捣敌有时。但被敌人就这么逼到了国都的城墙根下,还是第一次。
宿羽小时候在家门口拔草玩,听读书的哥哥没来由地说过一句,“国都和女人是一个国家的体面”。
八年前死了历星,八年后围了金陵。大周花了八年,把这两样体面全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猫宁……活活冷醒……冻成鹌鹑……
话说我们小天使们对我……真的那就是甜宠文的配置……没看过甜宠文……但我就是女主角……章章砸雷……砸到ljj都框框了……宠得我贼鸡儿懵,整个旋转变身薛之谦……为你们写诗为甜宠发电……
但是该揍的小谢还是跑不了的:-/……
第61章 芙蓉水
———芙蓉水———
谢鸾这个新太子当得也不自在,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铁马倥偬乱响的廊下跪着。他一跪就是一天,皇帝被人搀着出来看了他一眼,昏花的眼中隐有痛惜,但终究没松口。
北济攻城十日有余,城门继续紧闭,黎骏归继续把守朝纲,陇青二军继续负隅顽抗,谢鸾继续低头跪着,直到燕燕匆匆进宫来。
燕燕背惯了刀,但在宫外就被人把刀卸了,这么一路走进来,只觉得仿佛是没带后背出门,简直浑身都不自在。
往来的宫女走来走去,看见燕燕都低眉顺眼地行个礼,转头就掩口笑一声:“小郡主真是怪。”
说是小郡主,其实说起来,她更像是谢鸾的护卫。
在野狐岭时她就是个怪里怪气的人,到了金陵被垂眉敛目桃花红妆的士女们一衬,只会更怪。
是家教也是天生,她和“别人”不一样,天生只会舞刀弄枪,不会低着眼睛说话,也不会落落大方地谈笑风生。要她说两句客气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得闹个大红脸。
在她和谢鸾这个年纪的少年,大抵都是在正书和歪理之间摇摇晃晃,不乏有标新立异者,但大多数人最终还是认输——“和别人一样”这件事,能给摇摇晃晃的年轻人们提供无数安全感,燕燕也不例外。
谢怀倒不在乎这个,还一边嚼药丸子,一边友情提供了一筐歪理:“什么低眉顺眼红袖添香都是放屁,都是缺点不是优点!真打起仗来,谁还不喜欢女将军了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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