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滔滔白雪愚顽赤霞交相辉映,那个年轻人缓缓回过头,嘴唇白,面颊白,只有新鲜的血迹猩红以至于妖异刺目,随即被清亮水迹猛然冲散。
全副可堪分金碎玉的力气都在那滴泪落入雪地的一瞬化作露电泡影,谢怀张狂了大半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近乡情怯”。
红颜终老,不过白发;枯骨逢风,只作飞灰。昨日杏花今日飞雪明日白云羡仙乡,最后都不过是他一场大梦。
迟钝的长剑早已穿喉而过,不管向前向后,都是流血死局。他迈不出这一步。
宿羽像是刚刚意识到自己在哭,过了半天,突然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
……宿羽什么时候哭过?
谢怀胸腔中一颗千锤百炼的心脏越坠越低,终于,那块铁说:不管了。
弓箭落入雪地,谢怀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山坡,一连滑了两个跟头滚了一身雪也顾不上拍,一把将人搂进了怀中。
宿羽的头埋在他颈侧,心跳印在他右胸上,一次,两次,三次。
谢怀总算长长地出了口气。宿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生平最怕人哭,此时几乎作废的喉咙一哽,硬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尾巴狼的近乡情怯重新粉墨登场,开口便是恶形恶状,“又作死?!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刘副校尉呢?还有那个马什么的……”
宿羽没动,一动不动。
谢怀等了半晌,突然觉得心有点悬,抬手试图把他推开看看。手一碰到肩膀,还没用三分力,宿羽已经被他整个推了出去,脚下一踉跄,坐进了雪地里,一点没试图站起来的意思。
谢怀没想到不过三五天没见,威风凛凛的宿小将军居然成了这么个德性,当即乍着手愣了一下。
宿羽通红的手扎在雪里,分外刺眼。谢怀拧起了眉头,蹲下去把那只手捡起来。这才看见宿羽的手背开了冻疮,手心竟然也揭了层皮。
谢怀发起狠来能往自己身上的血窟窿里戳,现在却捂也不是,碰也不是。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宿羽突然挣开手,双臂一张,环住了他的腰,随即整个人往他怀里一栽,再次不吭声了。
宿羽的脸埋在他胸口,两臂箍得死紧——他自以为死紧,其实没多大力气。谢怀心中一酸,终于福至心灵,难得冒出句人话来:“想哭就哭。我不笑话你,啊。”
宿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过了一会,谢怀觉得胸口似乎渐渐濡湿了一片。
对于两天前李存年那封手书,谢怀其实是十成十相信的。但就像头一天把孩子送到私塾去的孩子爹一样,就算万事俱备,也总有点空穴来风的不放心,所以他就打算鬼鬼祟祟地暗中回陇州看一眼,结果一看就出了大事。
对于这些风吹草动,谢怀自认有点天生的直觉,可就连他也想不到李存年会有问题。这事就算拿给龙椅上那个心眼只有针鼻儿大的皇帝审,也要气得跳脚。
宿羽这两天是怎么过的,他不大敢想。宿羽一身上下有多少伤口冻疮,他也不大敢碰。他只敢摸了摸宿羽的发顶,柔声说:“就剩你了?……你是好样的。”
宿羽又默了一默,突然语速极快地说:“我都说了我害怕。”
他好不容易敢放下背了半辈子的包袱,都说了他害怕,可刘叔还是走了。
谢怀自然没听懂,但从闷住的声气里听出了冲天的埋怨和哭腔,伸手环住了宿羽宽平好看的肩,“……怕什么,我不走。”
宿羽闷着气说:“走什么?不许走。”
谢怀抽了抽鼻子,觉得这小孩学别的不行,学他发狠倒是挺快,也是天赋异禀。
天色渐深,谢怀也没心思批评他不学好,拉着肩膀把人带起来,脱下狐毛大氅来裹住,自己往地下一蹲,指指自己的背,“马在上头,我背你。”
宿羽实在是又累又饿又冷,也没心思客气,往他背上一趴,任由谢怀捞着他的膝弯往山脊上走去。等谢怀走了一段路,他忍不住又抽了抽鼻子,把快耷拉上谢怀肩膀的清鼻涕吸溜了回去。
谢怀呼出一口白气,笑道:“着凉了?也好,省得跟我互相过病气。”
宿羽明知谢怀在哄他说话,从善如流地小声接话:“你又病啦?还是老毛病吗?”
谢怀“嗯”了一声,“就那样。”
他继续向前走去,眼见霞光即将消散,才灵光洞开般猛然停住了脚。
老、毛、病?
宿羽预感自己即将被雷霆暴雪吹打向西去,又往他脖子里缩了缩。果然,谢怀再病秧子也烧不坏脑子,稍一反应他说了什么,下一刻就双手一松,试图把宿羽扔地上去。
但宿羽虽然晕晕乎乎,却知道此事事关身家性命,眼疾手快地一把搂住了谢怀的脖子,险些将怀王殿下勒出白眼来,同时一不留神,自己左手把右手的掌心一搓,当即疼得“嘶”了一声。
由于没有克星,谢怀有几年没这么窝火过了,眼下却没法骂人,只好把那两根胳膊掰开,把身后那两条腿也掰开,重新揽起来,走上山坡,把人安置上马,自己也坐上去。
战马跑动起来,雪沙上脸,冻僵了表情,谢怀半晌才硬邦邦地问:“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宿羽说:“……早就。”
谢怀气得冷笑了一下,“怕是压根就没忘吧?”
宿羽不是个红袖添香的材料,不大习惯坐在人怀里,更不习惯自己不骑马,在马背上坐得摇摇晃晃含胸驼背,更是低下一截去。斟酌了半晌,居然恬不知耻地又往他脖子里蹭了蹭,软软的碎发剐蹭着谢怀的喉结,轻声说:“忘过的。”
谢怀往后避了避,“那记不记得我说过不许骗我?”
宿羽接话说:“可你也没少骗我啊。”
可真是长本事了。
谢怀要是能喷火,现在漫山的雪都化冻了,当即压着火气质问道:“我骗你什么了?!”
明明山上一个人都没有,宿羽却像怕人听见似的,极小心地压着声量,“你明明很喜欢我。”
……
谢怀不答话,胸前挂着撒谎精,背后挂着长剑铁弓铁箭,铛铛琅琅骑马走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得天黑透了,九回岭绵延向远依旧没有尽头,才烦躁道:“就回刚才路过那山洞睡一夜,冻死了别算我的。”
也没得选。宿羽轻轻“嗯”了一声,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谢怀纵马返回去,被北风扑面一刮,怀里的年轻人闭了嘴,重新瑟缩颤抖了起来。
他再次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天气能活活冻死人,何况宿羽身上新伤旧伤一茬一茬,又穿得单薄,想必冻饿得脏腑都有损伤,眼下大概难受得厉害,又怕他把自己当死人可怜,才口没遮拦了一阵,才越扯越离谱。
这一天屡破下限,现在怀王殿下希望自己是个心细如发的女人。
果然,宿羽被他往山洞里一塞就蜷了起来,脸朝里,手按着腹部,像是睡着了,又显然没睡着,感觉小腿一凉,立即回过头来。
谢怀掂着火石和狐狸皮大氅的角,正思索能不能把狐狸皮烤成香酥椒盐狐狸皮给宿羽填填肚子,心不在焉地:“……”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宿羽伸出手把大氅拽了回去,喑哑无力道:“想什么呢。”
那声音弱得吓人,谢怀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体温显然太低。
他抿起嘴唇,走出去把马牵了进来,又堆了几堆雪,试图把洞口封起来挡挡风。黑沉沉的夜色跨过九道山岭,严密地遮挡住了洞中光亮。
堆雪是留不住的,风一吹就散,但宿羽没力气叫他,重新缩回大氅里去。
谢怀身子骨不结实,放在平时,这大氅应该给谢怀,但是眼下实在顾不得了。
两天以来神思紧绷,现在心一松,他反而难受了起来。温暖的狐狸毛皮没有带来一点温度,宿羽混混沌沌半睁开眼,看见自己拢在胸前的手指在不停地颤抖。
他想把手收回大氅里去,却动不了,手脚完全不听使唤。
是太冷太累了,睡一觉就好了。宿羽心想。
谢怀堆了半堵雪墙,大冬天里居然出了一头汗,扶着墙晕乎了一阵,觉得似乎已经透不进什么风,这才撤身回来,宿羽已经睡熟了,秀气的眉头皱着,嘴唇发青。
他拿袖子一擦额顶的汗,就在宿羽身旁躺了下去,轻轻一按宿羽颈侧的搏动,便张开右臂把人搂紧了,或许可以渡过去一丝温度。
谢怀也累得很,数着宿羽沉缓的心跳,很快就睡了过去。
梦境照例混乱阴暗,金陵漫血,铁马断头,孩童凄厉的哭叫声刺破黎明。城外的血战拱卫着沉默之城,王国的强敌来自刀前也来自背后,一茬茬一浪浪,断续不绝。
而黑森庄严的王城中,正有人捧起新帝的玉冠。锣鼓喧喧,伶人绘成了桃花妆,长生殿的故事正要开场。
谢怀一回头,不知在黑雾中的何处看到了一双眼睛,眉目上挑,浓长桀骜,本该轻佻散漫,却透出死气和沉重。
他端详了许久,发现那是他自己。
谢怀不是头一次和内心深处最莫名的恐惧裸呈相见,但这次他动了动嘴唇,轻蔑道:“滚。”
胸中一窒,谢怀遽然睁开了眼,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胸前的人。
眼前年轻人的面容苍白清秀,有一半浸泡在柔澈月光中,另一边彻底隐没于夜色。
宿羽居然跨坐在谢怀身上,被推开了也不气恼,甚至是毫无情绪,瘦长的手指抖抖索索地跟衣带纠缠,许久都没能解开,急得喘了一声,被谢怀压住了手背。谢怀惊道:“宿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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