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外,炊烟已升,伴随着一张信笺燃烧的青烟涌入苍茫天际。
怀王殿下这话问得蹊跷,简直像指着郭单皮的鼻子骂奸细一样。小郭一挺胸脯,“我小郭堂堂正正!绝对不知道北济摄政王是不是蛇眼!”
谢怀压根没听他说话,眼看着信纸灰烬落地,苍白面色之上迅速蒙上了一层不豫,猛地站了起来,“开……”然后拧着长眉紧紧合上了眼睛。
等他轻轻吐了口气,郭单皮默契地倒了杯水。
谢怀一时起猛了,头晕得半天没说话,稍微缓过神来,灌下一杯水,抬脚就走出了门外,捏着郭单皮的后脑勺把他推了出去,“召集精锐,回陇州。”
郭单皮一愣之下,二话没说抬脚就跑进了人群。
燕燕从烤鸡的火里抬起头来,“出什么事了?”
谢怀的目光盯着某点,“李存年身边出了奸细。”
大概是从小耳濡目染,以谢鸾的年纪,居然罕见地对这些事十分有数,他蹭地站了起来,低声道:“谁送的信?”
谢怀皮笑肉不笑,抽了抽嘴角。这是他心情欠佳的表征,不知情者一看,有九成都觉得他要杀人,“刘副校尉的信。奸细跟何耿里外一气栽赃,糊弄得李存年审都没仔细审,直接把人挂上了九回岭。”
谢鸾和燕燕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把谁挂上去了啊?这还是人干的事吗?”
郭单皮通知完了,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给谢怀披挂上甲胄和披风。又是狐狸毛又是狐狸皮,谢怀不耐烦地把他推开,想要顺嘴回答俩小孩,话到嘴边又剪不断理还乱了起来,“就……宿羽屁股后头那个土豆似的家伙叫什么来着?”
谢鸾没留意过,燕燕说:“马沙?”
谢怀翻身上马,“就是他。”
虎贲军日行千里的本事不是吹的,几句话的功夫之间就已经整出了一支百人精锐骑兵。黑压压的铠甲整肃排在眼前,谢怀言简意赅地吩咐:“郭单皮护送容王和郡主回金陵,我去一趟就回来。”
没等当事人答应,这个火急火燎的急性子已经一鞭甩下冲出去了半条马腿,郭单皮却突然抬起手来指向长空,“看!黑乌鸦!”
一百零一个威风赫赫的虎贲军被他喊出来一百零一个趔趄,下意识地齐齐勒住了马缰,齐齐向上看去。
这情景多少有些滑稽,燕燕掏出了现炒的南瓜子,给谢鸾手上倒了点,“我看他是走不了。”
谢鸾到了叛逆期,凡事都要呛一嘴,“一定走得了。两个金瓜子,赌吗?”
郭单皮接过黑乌鸦,从鸟爪上解下小小的信筒,递给谢怀。
谢怀抖开信筒,倒出纸片展开。就着昏沉暮色,看清了那纸上李存年丰筋多力的字迹。
“声东击西,内奸已除。后顾无忧,他日再叙。”
天色越来越沉,金紫绯红如海洋漫过冬季荒凉萧瑟的草原。骑兵们看着谢怀黑沉瘦削的背影,静肃无声,间或有战马打个响鼻。
那信上才十六个字,没一个生僻,他却看了好半晌,终于在背影融进夕阳之前把纸片信手交给了郭单皮。
郭单皮看完,虚虚扯住了他的马缰,试探道:“殿下,还回陇州吗?”
谢怀一摆手,示意精锐原地解散,沙哑道:“开饭吧。”
将熊熊一窝,虎贲精锐拧成一股绳时是很精锐,一散开就仿佛一群饿狗,各自端盆找饭去了。
谢鸾默默摸出金瓜子塞进燕燕手心,“……我看他明明很想回去啊。”
燕燕笑了一笑,“光想想,有什么用啊。”
谢鸾说:“啊?”
燕燕轻轻地一巴掌盖上了他的后脑勺,“大人的事小孩别瞎问。”
谢怀丢开马缰溜下了马背,大步走回了中军帐。就像到手的糖块凭空飞了,他那阵势活像个到嘴边的糖凭空化了的闹腾孩子。
郭单皮在外面喊:“殿下,你吃什么?有烤鸡有手把肉有韭菜花酱蘸烙饼还有——”
谢怀说:“我睡了。”
帐中油灯烧坏了灯芯,灯火一个劲跳动,人影投在地上,一阵阵地纷乱摇曳。谢怀没有剪灯花,反而走过去鼓起一口气,把灯火吹灭了。
九回岭的雪越下越大,顺利掩埋了多数脚印。越过山崖峭壁,甚至看得到月光,冰天雪地间一片毛骨悚然,一片晶莹惨白。
刘叔轻轻叹了口气:“李存年要围捕刘叔,必然是知道了我送了信。任凭是谁,谁能想得到陇州的将军是奸细?”
李存年知道了刘叔送出的信笺,自然会有对策。如果宿羽是他,大概会再送出一封信,或者假托刘叔之名说是误会,或者就用李存年的名义说明困局已解。
总之,谢怀不会来。
一颗心飘飘荡荡,重新坠回冰凉的肺腑。宿羽重新举步向前,“刘叔,找个地方,我们包扎伤口,休息一会,连夜去流民村……不,连夜向东,我们去青州。”
刘叔顿了好久,才说:“小宿,青州与此地之间,有百里山岭。你……你自己走吧。刘叔一把老骨头,也够份了。”
宿羽没回话,也没松手,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东走去。
夜间风最紧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一处挡风的山壁。宿羽早已精疲力竭,强撑着把刘叔放下,拨开冻僵了的衣料查看了一下刘叔左腿的伤势。刀痕入骨,却没流多少血,尽数冻成了猩红的冰凌,伤口自然也无法愈合。
他撩开战袍下摆,试图撕出两片布条,手却被刘叔按住了。
刘叔说:“小宿,够了。”
他虽然年过半百,但走到这里,仍有数百数千个愿望,其实自以为不够。但宿羽带了他一个多时辰,已经脱力到手都在抖,更别提要就这么背着他走到青州去。
刘叔说:“你到了青州,再去发信。刘叔这里,你不用管,我自己会摸回流民村去。你用不着担心,尽管走就是。”
没有什么“自己回流民村去”,流民村已经不能回,何况刘叔根本就不能走路。
宿羽拨开他的手,终究撕下了布条,“刘叔,不光为你。我害怕一个人走远路。”
他真的害怕,宁愿把脆弱和恐惧剥开来给人看,来换一朝陪伴。
刘叔没再说什么。战俘营数月,把人养出了沉默的习惯,长久不言不语,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风吹得紧,宿羽仰头看着月亮,拿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测算的距离,“刘叔,这会风紧,先轮流休息一会,过一个时辰上路。”
刘叔说:“你先睡,我看着。”
宿羽注视着他,显然不大信任。刘叔只好说:“我先睡,你放哨。”
宿羽这才点点头,挪了个窝挡住风口,专心看月亮。
忘了多久以前,他也这样看过一次月亮。野狐岭的月亮没有九回岭的亮,也没有九回岭的圆,但是漫天星子成河,轻易泻下万里长空。
有人烧了他的小木屋,他也像现在这样又冷又困又累,但他把头枕在那人的腿上,凭空多出了一点陌生的依托。
当时他觉得“阿顾”委实是个实心的败家子,因此并不觉得姿势暧昧,现在想想……当时的小宿可能是瞎吧?
不知是不是天气太冷了,宿羽的膝盖疼得一钻一钻,连带着脑袋也不甚清醒,这么想着想着,居然有点想笑,自己都觉得不合时宜,连忙又拿几根手指盖上嘴唇挡住。
阿顾长得有多好看,他拨开草丛看到第一眼的时候就清楚。
他有多喜欢谢怀,则是年深日久慢慢地琢磨出来的,一同琢磨出来的还有自己无可救药的愚蠢。
白云苍狗轻忽终老,其实行乐又何妨?最简单的道理,却要到最后才明白。
刘叔睡得浅,还留神着时间,看看月亮走过半截,就迷迷糊糊地拍拍他,“你睡,过半个时辰刘叔叫你。”
宿羽确实又困又饿,脑子都乱了。他还有很多天的路要走,这样下去不行。他往下一躺,在闭上眼前一把拽住了刘叔的袖子,“就半个时辰。”
刘叔说:“就半个时辰。”
宿羽翻了个身,手还没松,已经像是在说梦话,“……别丢下我啊,刘叔。”
大概宿羽这个缠人法在军中不多见,刘叔就像哄孩子睡觉一样不熟练地接话:“不丢下你。”
他梦见自己攥着刘叔的袖子,在风雪里一路向东。白雪覆千里,长远单调得几乎沉入一场漫长的雪盲。
宿羽一直都紧紧攥着刘叔的袖子没松开,其实是累得过了头,心里隐隐知道不妥,连睡梦里都提着半颗心。
刘叔在他旁边,走得越来越艰难,他也蹲下来喘了很久的粗气。肚腹空空,饿得眼前发晕,他又想起来李昙那个下了蒙汉药的包子。早知道如此,就让李昙多拿几个给他。
他侧头仰望着刘叔,说:“我们一定能到青州。”
刘叔笑着点点头,“一定能到青州。只要你别睁眼。”
北风呼啸得他没听清,于是宿羽又问了一遍。
刘叔说:“再睡一会,别睁眼。”
就像天灵盖里被推进一根尖针,宿羽悚然直起身来。
茫茫白雪沉沉夜空铺天盖地地重新归入视野,他手中仍是皮袍的袖子,可是袖管里空空荡荡,刘叔不见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
3Q哥的经纪人提着48米大刀来找我“谈戏份”,聪慧如我会信吗!先跑路了886
第43章 江海竭
宿羽木然坐了半柱香的时间,重新躺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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