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展家行刑,皇帝也派了人去刑场,太子自然也在。
衮衮秋凉,太子拂袖从展如眉身边过,凉风掀起他衣袂翩跹。
展如眉见家人个个人头落地,仰天椎心而泣血,泪下沾襟,目不能瞠。
她伸手抓了太子襟袍,缓缓抬起头来,低声问他:「人之将死,妾身仰慕太子多年,如今只一惑未解。」
太子停下,并未回首,音色清冷:「你问。」
他听闻身后女人泪声如迸肠绝,尾音都在发抖:「太子心上,是何人?」
太子一窒,声调都放软了些许。
台下人声明明如此喧哗,就那么隔着风波凝冷,她却听到太子淡淡地说:「淮宵。」
悲欢不过一场旧事。
宫内,未出阁的方杏儿,倒是十足做起了高戬媳妇儿的架子,虽说大喜之日种种事由都有高戬亲自操办,但礼部尚书是卫惊鸿,她还得盯着卫惊鸿不给高戬好脸色看。
每次高戬出错,卫惊鸿怒从心上来,想斥他几句,方杏儿就在一边端一碗赤明香果脯,用银筷夹了往卫惊鸿嘴里塞:「惊鸿哥哥!来来来……这赤明香,乃良家脯名也,甘香轻薄,殷红浮脆,可不易吃到啊……」
卫惊鸿被塞了一嘴果脯,腮帮子鼓鼓的说不出话,只得瞠目而视。当然,不敢瞠方杏儿,一双眼全瞪高戬去也。
今日才从太医院讨要了本《脾胃论》,扶笑看完又天天往太医院赶,研究羌活胜湿汤,研究如何升阳益胃。
常尽几次从羽林军训练完出来都找不到她人,跑了趟太医院才把人堵到,问她近日怎么都不见人影,扶笑逼着常尽吐舌,又撸起袖袍,对着常尽的肚子上方的胃就是一通按摸,摸得他是难得纯情,面色潮红。
扶笑眨眨眼,说常尽脾胃不太好。后者一愣,说估计是酒喝多了,扶笑立刻怒目圆瞪,警告他该戒酒。
常尽连连求饶,让他戒酒这不是要他的命吗?扶笑骂,她看医书也看得烦恼。
常尽说,那你别看了。
扶笑杏眼一溜儿转,嘟哝道,算了罢,还是想你多活几年。
这两人正在太医院门口扭捏,那边侍卫来报,说公主邀扶笑去宫里食糕点,常尽便跟着她去了。
一切似乎,都归于了风平浪静。大裕王朝的统治又步入了新一轮的正轨。
待到深秋澄霁,夜半生寒,天边再见不得南飞的鸿雁,边境传来急报。
说是北国有位使臣,自北国方向策马而来,把秘密信件交到大裕边境的士兵手中,说了句「求交与质子淮宵殿下,请阁下务必送到。」
那大裕的士兵知晓淮宵乃是太子殿下的跟前红人,拿着信就往回赶,不敢有丝毫怠慢,关了城门起哨,召来传信的兵。
只是一封信,却是引了□□。
此事一出,边境官员是快马加鞭赶到皇城通报太子时,已过了些许时日,太子大怒,接过信件当场拆开,随即起身就赶回了太子府。
梨花木门哗一声打开。
对于方故炀这般气势汹汹的入场方式,淮宵还是第一次见到。上一回这样都是多少年前了,忘记了是为何原因,好像是常尽练刀时不小心伤了他,臂膀上给划了一道浅浅血痕。
淮宵当时受了伤,被扶笑拖着走得急,常尽回过身来都没见着人,哪知道他误伤了淮宵。
之后的事,就是方故炀拎着常尽,咣当一声撞开门,面色凌厉:「是不是你?」
常尽自知理亏,却也被拎得委屈,还在扶笑面前栽了面子,梗着脖子驳一句:「是我!怎么了!」
说罢还没等方故炀发火,常尽撇着嘴,又羞又恼,转面儿对着淮宵就喊:「淮宵!我知错了!」
扶笑和淮宵看他俩这凶狠地互相红瞪着眼,下一秒就似要扑在一起扭打上了,直接笑出了声。
这两人一笑,笑得那是天地生辉,人间绝色,剩的俩小子瞬间呆滞,怒气烟消云散。
……
淮宵见方故炀进来,卷帷收扇,低声道:「你来了。」
「嗯。」
淡漠地应了一声,方故炀的阴鸷表情,让淮宵心下无奈,这又是怎么了?
太子踌躇了一会儿,许久才把信递给他,句话不说。
淮宵疑惑着接过信,细细阅读之后,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舒一口气。这也不过是一封家书,说宫内要事冗杂,父皇疲累,皇储无能,无非是要自己回去。
「温长佑叫你回北国处理国事,你去吗?」
他听见方故炀问。
淮宵叹气,料想他若直说,方故炀肯定不允,只得委婉道:「我不知具体是何事,但竟是国事,那是肯定要回去瞧瞧的。」
沉默一会儿,一声不吭的太子突然火气上来,一把搂过淮宵抱紧在怀中,淮宵一声沉沉闷哼,随即是太子更沉的,带着无法抗拒的意味的嗓音:「不许你去。」
淮宵整个人一震,有些莫名的心酸。
这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多久没有朝自己发过脾气了?原本都是好好的,一碰到有关于自己要离开他视线范围和掌控的事儿,这人就急得没了方寸。
「怎么了?」
他努力镇定下来,抬头对上方故炀有些发狠的神色,认真道:「故炀,你听我说,我的家乡出了危难,需我前去协助……」
方故炀见他竟然有想动身的意思,忍无可忍了,眼神极为复杂:「我从未允你离开我视线半步。」
「那是我的家乡。」
「那么多年都没过问你分毫,现今有难,倒想起你了?」
这话一出口,太子就有些后悔,嘴上不饶人:「你不知那边境况如何,万一是个局?」
「我是皇子,应当与国共存亡。」
淮宵这句说完,深吸了一口气,静待方故炀的回答。
他眼瞧着太子脸色变了又变,赌气一般地,带着些质问的语气:「那我呢?」
「你啊……」
淮宵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让太子保证眉开眼笑的回答,只好硬着头皮说实话。
「你是不管经历了多少苦难,都要好好活在这世上的人。」
太子怔住了。
往年他每逢生辰,收到的祝福千万,群臣争相献彩,贺礼更是一箱一箱地往府内搬。
有人祝他茁壮成才,有人祝他事事顺意,有人祝他马到成功。
有一年他和常尽共上战场,常尽祝他,愿次次都能共同从沙场全身而退,在烽火台举杯对饮。
他以为这是他生命里收到过最让他铭刻于心的祝福,然而淮宵的这一句简简单单的「也要活在这世上」,反而成了心上的一道疤。
太过炙热。
「废话,你在一日,」
说罢,他提高了嗓音,像在掩饰自己的心悸,准备起身,边去倒茶边说,「我也在一日的。」
这一句,淮宵听进了心里,烦闷之情一扫而光,连忙拉住方故炀:「你去哪儿?」
方故炀认认真真,板着脸答:「去给你拿大氅加衣。」
第35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等大氅拿回来披好了,淮宵只觉双肩一沉,这沉也好似沉在了心头上。
第二日方故炀破天荒地,推了政务给常尽与卫惊鸿,在太子府缠着淮宵玩儿了一天,骑射弓马到食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子去膳房做前些日子拿的绘本上的糖蜜酥皮团,两人玩儿得是不亦乐乎。
待到夜色耿耿,碧含空青,常尽派龙朔来太子府接方故炀走,说是巡捕营又呈了些案子来,要太子去断。
等方故炀到了巡捕营,就着油灯微光,拿起那些案本翻了几页,粗略查阅一番,抬头蹙眉,看着常尽:「常尽,就这等小事?」
常尽不语,直直俯身半跪,双手作揖。
方故炀忍了口气狠压下去,一双冷目慑人,从喉头里奋力出声:「常尽!」
在营帐门口守着站岗的龙朔侧过头,耳听这般阵仗,心头一凛。
常尽心里有一种情绪甚为古怪。
他不希望方故炀和淮宵两人在一起,成为夫妻一样的关系,出于这种心态,他总是有意无意的监督方故炀每天都在和淮宵一起做了什么事儿。
皇位,子嗣,江山与天下的眼光。
他自己倒不害怕这些,但是害怕这些风暴所产生的伤害,波及到方故炀和淮宵身上,而这些,眼里容不得什么不顺心东西的方故炀心里自然也明白。
在淮宵离开大裕的前一日,常尽又以公事要务为由,吩咐龙朔去把方故炀这尊神,迅速八抬大轿给请到了巡捕营,这点小心思,方故炀自然也明白。
一番对峙之后,方故炀只觉得身心俱疲,也不想跟常尽多说什么,反倒真的入了处理事务的里屋去,认认真真地看那些案子。
等案子看完了,方故炀挑了帘出来,就望见常尽一人,披一身深褐大氅,衬着蟾影夜色,就上天水澄明,蹲在石阶边,神情肃穆,往日吊儿郎当的那般样子是收敛不少。
在看案的时候脑海里早已百转千回的方故炀心思一沉,约摸也有了个底,快步走去。
这即将入冬,万里月轮独孤,虫鸣寂寥,夜风吹来一池清冷,凉得常尽裹紧了身上大氅,也还是不住打了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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