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乌黑长发披下来,露出一截白皙脖颈,似乎被风吹得凉了,淮宵轻轻抖了一下。
「你冷?」
明明是关怀的话语,方故炀压着嗓子,却硬是头也没回。
他横挥出手里的剑,幅度极大,剑眉一挑,手中三尺青锋又逼近木桩几分。换了唐刀再武,狠几剑刺过去,力道一刺全穿,直把木桩给生生割开。
割开的地方纹路不清,坑坑洼洼。
方故炀背对着木桩,抖了抖手臂,等着心上人的夸奖。
「没事,不冷。」
淮宵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看他孩子气的模样,笑道:「也只有你,才把刺木桩弄得跟切菜一样。」
方故炀果然像是个受了表扬的小孩儿,不自觉嘴角向上勾:「当然,常尽也没我厉害!」
淮宵一愣,忍不住笑骂一句:「幼稚。」
第33章 第三十一章
那日盛大的烟火会之后,烟水秋岸,戏马台前鸿雁南飞,皇城内外无大事发生。
除了方杏儿误闯了御书房。
事情是这样的。
那日她正端着从得月楼带来的随上荷叶卷,揣了宝似的,头上珠钿摇坠甩得晃晃悠悠。
这秋至人间,千雉缭绕宫墙,同官柳青黄相映成趣,墙角青草生过了几番。
想再多逛逛秋来好景,方杏儿免了步辇,一路往她哥的御书房奔去,路上还碰到宫里服侍过她的侍女,那边问她,公主欲往何处去?
方杏儿神气得不行,摇摇头不语,心下乐开花。这是高戬带她去得月楼买的,过几日等父皇赐了婚,可不能这么频繁地出现在市井街头了。
这不趁着得月楼新出了小食,便想着给哥哥带一些回宫里,夜里批奏折累了身,叫守夜的宫人拿去热了端来,也好吃些暖胃。
那侍女见她这般高兴,也不由得笑说,公主好兴致,小点儿心别摔着了。
御书房门口破天荒的没人守着,侍卫都披着氅子站在殿前柱边打盹,等他们听到耳边叮当响时,正欲抬起手中红缨枪给御书房门口挡住,又见这是公主来了,动作陡然慢了点儿。
于是方杏儿直接推门而入。
淮宵手腕被方故炀制住,摁到头顶,半躺在御书房桌案上,衣袖上沾了些玄青的墨,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方故炀,正半跪在桌案旁的软榻上,搂了淮宵的肩,俯身吻他。
吻得毫无章法,缱绻非常,吻得淮宵眯着眼喘气儿,又眯着眼扫了一下门口站着的方杏儿。
他屈肘推方故炀,推拒不成,又被摁着不放。
淮宵也不挣扎了,估摸也觉得有些羞赧,道:「放开,杏儿来了。」
方故炀眼神冷冷的,从他身上下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领口,扯了一把,问他在门口发愣的妹妹:「今日有空来体恤我了?」
方杏儿手僵在半空中,美目圆瞪,眼睛都快直了,还好拎着的随上荷叶卷没有掉地上去。
她艰难挤出一句:「哥……」
她的太子哥哥压着她的发小哥哥亲,亲就算了,还被自己看到了。
看到了就算了,她哥还不停嘴。
「亲就算了,是吧?」
方杏儿一边讲一边挥袖子,招呼扶笑过来,扳着扶笑的肩膀往贵妃椅上摁:「他还压着亲!」
常尽朗声一笑,满眼都是神秘,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偷瞟了一眼在旁边桌沏茶的淮宵,低声问:「之后呢?」
方杏儿懵懵地摇了头:「之后?之后我就走了啊……」
常尽又说:「你错过了重头戏!」
话音未落,他就觉得屁股上被太子踹了一脚,他隔着厚重的铠甲都觉得腚疼,回头怒喊一句:「你脚不嫌疼!」
太子端坐在一边,翘了翘穿了锦靴的腿,睨他一眼,冷笑道:「还成。」
卫惊鸿一到秋天,用常初的话来说,就跟大雁上身了似的,开始想着到处游山玩水,只不过今年事务繁杂,估计是没什么时日空闲能出一趟远门。
这边他正愁着,又听方杏儿讲淮宵同太子接吻的事,简直是愁云惨淡,万虑千愁,愁上加愁啊。
卫惊鸿翻白眼,幽幽冒了句:「常尽,你别把公主给教坏了……」
常尽脖子一梗,不甘示弱:「扶笑跟了我十多年不也没……哎哟!」
第二日皇帝身子好转上朝,这三个不正经的男人都被召入了宫去。
皇帝思想老一套,没不让女人进殿参与百官议事,留了常初在太子府候命,赏了几箱宫里的千叶首饰给她,往后每月可领俸禄多少多少石,还赐了一座府邸在博雅堂旧址旁,让她将来成亲后同夫君搬去住。
常初感激,但也不太看重,拉开那箱子里,挑拣了珍珠卷须簪、嵌蝉珠钗与双鸾点翠步摇种种,遣人给扶笑送了去,说是宫内的物什。
淮宵在一边儿站着看,跟着挑了只白银缠丝,镶了红滴珠的镯子在常初腕上比划,满意道:「这个挺合你的。」
常初接过来戴上手,欢喜得很,笑道:「淮宵真是好眼光!」
那日早朝册封,秋日共登华殿辉金,内里香炉暗霭。
三位朝中栋梁并肩而站,身后是文武百官,殿后是深深宫围,宫门后是山水泓澄。
那日,卫惊鸿辅左,常尽辅右,太子居中,对着殿上鎏金龙椅,遥遥一跪。
卫惊鸿说:「臣等,鼎力辅佐太子!」
常尽说:「臣等,誓死护我大裕山河!」
太子久跪不起,眉目肃然,沉声道:「儿臣,遵旨。」
光阴寸短,晃眼间他们就已到了各自肩负重任的年纪,携带了追随一生的使命。
卫惊鸿年纪轻轻,皇帝力排众议,给他直接封了一品礼部尚书。主管朝中的祭祀餐宴,科举礼仪,事务繁冗,估计卫惊鸿以后也没太多时间跟他们嬉闹,但自己父亲辞官在先,丞相之位空悬,得由自己代劳一些,他没得选。
那边常尽自然是因为战功赫赫,再加上勇冠三军,又为将门虎子,封了二品上军大将军,号“折冲将军”,正式接管羽林军,为太子所差遣。
另外给太子引荐了一些有战功的兵,封了镇南、镇北、镇西、镇东四路小将,还给龙朔封了个先锋官,正式脱离巡捕营,直接入羽林军。
这么一来,皇城九门提督的位置又空悬下来,皇帝把这块烫手山芋又交给了太子殿下。
方故炀接的时候倒不觉有何不好,同朝中众臣一同伏地,诵皇恩浩荡。
回了府之后,太子急着要去巡捕营,拉着淮宵进了卧房,卷着琳琅珠帘一通深吻。
太子唇角擦掠过淮宵耳畔吹一口气,激得他脖颈痒痒,蹙眉一哆嗦。
淮宵面色潮红,声音还有些抖:「今日,今日你父皇可有提到我?」
太子一愣,伸臂去揽他腰身,认真道:「今日没有。」
见淮宵不讲话了,太子换了个边儿去拱他下巴,一张俊脸也红了,平素冷冽的目光如今柔和到不像话,像犬似的粘他,边蹭边说:「淮宵不用在意。」
淮宵扶住他后脑勺,与他对视,舔过自己牙尖,说:「你最近,你最近老那样,这被人看了去……」
太子存心逗他,冷哼一声:「哪样?」
淮宵瞪着眼,暗骂这人近日一堆破事儿还有心思捉弄自己,凑上去对着太子的唇就碰了一下,假装正经道:「这样啊。」
太子一乐,知他配合,伸手捏他脸,心都化成了一滩水:「你怕被人看见?」
竟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淮宵认真起来:「我是怕你被人看见。」
他是真的怕,怕他们明日就会分开,晨起便不见人影,之后便再无机会了。这样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
有回幼时春日,晨熹微光,太子被召到宫里去,真真是在宫内待了足足一月,博雅堂没去念,太子府没回,府上也一片缟素,气氛悲痛,一打听才知晓是皇后去了。
他想了一个月,该如何安慰方故炀,但见到真人时,两个小孩儿只是抱着一通狂哭不止,其他什么话,淮宵在看到方故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后,都不敢再多说。
如今长大成人,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有所变化,皇帝一日日施压,削减太子实权,大多的原因除了太子本身有些问题外,就是他淮宵的存在。
他清楚地记得,在北国时,他偷听过太傅进宫给皇储讲课,字字句句,都在讲述如何掌控皇权,其中有几句很重要的,他听了□□来遍,无非就是那些,开枝散叶,广纳后妃云云。
他那会儿还小,觉得当皇帝还是不舒坦,要同时爱好多个女人,拥有好多子孙后代。而且皇室斗争,他淮宵从襁褓之中便参与了,若不是被送到大裕来做质子,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足以全身而退。
当年北国的太傅,一字一句地对着北国皇储说:「为天子,不得有软肋。」
淮宵回殿里后,仰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问自己的母妃,何为软肋?
母妃说,大概就是爱人。
他回过神来,见太子眉目炯炯,其中爱意更甚几分,眼底是浓烈得化不开的墨。
淮宵在外虽乖戾冷漠,十多年来搁太子面前却一直是只剩了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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