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默契并肩而行,一路上方故炀挑着长明灯,走得一下下步伐沉重。
黑夜中不乏唏嗦怪异声响,即使身后有暗卫相随,被方故炀护着走,扶笑也像没听到般,挺着非同一般的胆子,跟紧太子的脚步。
当夜淮宵回了太子府时,太子又有要事,前往巡捕营去了,第二日早晨也不见太子回来,他再去温长佑住处议事。
一来二去,两人别后竟有一两日未见。到了第三日方故炀入宫处理政务,淮宵总算是有得空闲,拿了入宫通行的令牌,前去寻他。
皇帝一直破例允许太子在皇宫内纵马,太子也没有做过,如今他就算当政,淮宵饶是有无上恩宠,也不敢逾越。
这次倒是一步一步走到宫内,定下神来看眼前的本该坐着皇帝的御书房。
皇城细雨,千丝裛开殿前墙头红杏。
雨珠顺着飞檐斗拱,朱红琉璃瓦顶流下,形成潇潇雨帘。
淮宵身后宫女举着一把把竹骨绸伞。他纯白长袍及了地,手里揣着绘本,站在御书房门口,一个眼神制止了门口的侍从通报。
好巧不巧,方故炀方才批奏折批得困倦,想出来站站,看看雨。
步至门口,便见一人,低垂眼睫。
见他出来望雨,淮宵随机抬起眼眸,中闪过千山万水,仅一眼,足以朝思暮念。
方故炀还是犯困,拉了淮宵入御书房,犹豫半晌,沉吟道:「我困了,你倒知道来了。」
淮宵低笑:「你耍什么浑?」
方故炀面上一冷,伸手平摊,接了抔殿前雨往淮宵脸上抹,后者侧身一躲开,又笑道:「不就才两日未见?」
太子冷哼:「如隔六秋。」
淮宵见他难得发个脾气,也是觉得稀奇,望了眼身后细雨苍苔,凑近了方故炀,说:「我想你。」
太子脸色腾地红了个遍,有些不自在,伸手拿了淮宵怀里的绘本:「想我还有功夫看书。」
「我瞧你这些时日太累。」
说罢一笑,淮宵看着太子翻开那食谱,后者脸上神情可谓精彩纷呈。
淮宵指着那书上手绘出的糕点:「这水晶冬瓜饺,这个海棠酥,翡翠汤圆,你应当都还未吃过……」
他知道太子爱吃甜,但用食时帝王之家是不允许暴露出喜好的,至多每样食物夹个三筷。
小时候两人老偷偷去街上买些吃食,新桃换旧符之时,是街上那小商贩横行的日子。最开始方故炀还装作不食人间烟火,什么都只吃一点。后来淮宵也嘴馋,拿着买灯笼的钱,又一次买回马奶糕端至太子眼下鼻尖,他才忍不住夹了第四筷。
听他如此说,太子漠然神色缓和些许,低声问他:「甜么。」
淮宵闻言,耳根一热,两片绯红斜飞上脸颊,凑近了攀着太子的肩,太子不自觉往后退一步,扶住他腰身,手上的绘本抓得紧。
低头见着人都送到了眼前,方故炀低头轻笑,一口轻咬上淮宵耳垂。
淮宵吃痛,眨眨眼:「齁甜。」
……
今日日头已过,如今仲夏已过,正午时分后,薄云遮日。
万里苍穹之下,皇城外来的是常尽的兵马。
貔虎金戈,玉剑铁骑,大捷的兴奋让他们归乡的步伐加快,行军速度迅速,提前三日到了皇城。方故炀前些日子派人去探行程的时候,那边回报来人说只见着河西郡王,不见少将军常尽,方故炀无奈,心想着小子估计又快马加鞭偷偷潜回来了。
老管家才吩咐来侍女给太子房内支起博山炉燃了塔香。
待房内香薰味道渐淡了下来,萦绕在鼻尖晕成一片柔意,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害怕打扰淮宵休息,方故炀掀开被子,走至门前拉开虚掩的门。
「太子殿下!」
看穿束是常尽手下大裕正统军队里的小子,见他压低声音一脸神秘,方故炀下意识就觉得没什么好事儿,他马上站直了身子,整个人都清醒过来,睡意朦胧的模样立马烟消云散。
方故炀板着脸问:「何事?」
「尽,尽爷叫我来太子府领您去城西,说那边有一群捣蛋的小子欠收拾,找您去练练手……」
「这么好的事儿?」
方故炀琢磨了一会儿:「怎么觉得有诈。」
那小兵哪儿耐得过皇家子弟的打趣,忙慌了神,急着给自家主子解释:「没有没有!殿下别逗我啊,尽爷派我把那匹殿下最喜欢的马牵了出来,卫家公子也在门口候着!」
「惊鸿也知道常尽提前回来了?」
不错啊。
还真是博雅堂穿开裆裤一路打遍皇城无敌手的四位爷,打个架都谁不离谁,怎么着都得叫上。他回头看了一眼淮宵,见他还在睡,就也不叫醒他了。
「是啊,小姐也在呢……」
这下方故炀乐了:「常初也在那儿?」
「对,常小姐骑了马围了一兜人,可潇洒了!」
方故炀这几天下来除了那日和淮宵一起听了会儿雨,推进御书房吻了个痛快之外,也无太多有趣的事,这好不容易休息下来又被常尽叫出去,不过倒也是有意思。
他勾起了嘴角,摆摆手:「去门口候着,我换衣服。」
方故炀修长有力的手指灵活翻动着,栓上白玉腰带上的蹀躞带,今日玉钩落了在偏屋,也懒得去拿了。他取了束发的玉冠,随随便便绑了一下,拾起桌案上长剑,开门就出去了。
方故炀轻声吩咐暗处暗中保护的人,道:「保护质子安全。」
暗处的人连忙回应:「是,殿下。」
卫惊鸿又与方故炀并辔,两个少年两匹骏马,一路绕道从城南欣然驰往城西,解鞍纵马,颇得一番年少的不羁风采。
往后时日,每每回忆起那一次,四个人东南西北地把那帮人给堵了,把那七八个欺男霸女的小混混打得是满地乱滚,哭嚎求饶。
事后卫惊鸿安排了人手盯着那几个人,要是再敢犯错就把手给剁了。
太子府的花园里,几个已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坐在石凳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侃天侃地,他们也的确有一段时日未像这般全部都来齐了,坐下好好谈心。
天气已开始转凉,长翠阴浓,禾穟轻黄,落叶始纷飞得多了,淮宵吩咐了下人不用打扫,引得叶子铺了院内一橙黄青翠。
卫惊鸿抱着手臂靠在摇椅上晃荡:「这几年,少看到故炀这么痞啊,估计是跟常初她哥玩儿久了!」
常尽在一边儿咧着嘴笑:「少污蔑我……」
听完卫惊鸿叨叨,常初一脸兴奋对着淮宵说:「你都不知道故炀多神气,剑扔了直接一腿把那小兔崽子给踹开,然后脑袋瓜子仰起来一脸欠揍的说!」
常初这边儿刚刚说完,卫惊鸿就板着脸,眉一蹙,一脚踩在摇椅边鹅卵石上,仰着头,压低了嗓子:「如果你敢告诉我你手里的钱不是抢的,就给老子吞下去。」
「……」
「还有还有,」常初一身蝠纹男装,穿得倒是颇为合身,她踮起脚尖,手啪啪啪地打在常尽的脖颈上,「就这样!故炀就这样!打晕了一个砍了我一刀的小子!」
「……」
等等?砍了你一刀?砍了常大小姐一刀……的……
淮宵扶额,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那个,小初你被砍了?」
「是啊!」常初一愣,撩裤腿露出包扎得粗了一圈的小腿肚,眉眼弯弯,笑着说:「可疼!」
淮宵本在喝茶,这似乎是被呛一口:「注意恢复,让笑笑帮你仔细照应着。」
一场大雨潇潇,如约而至,雨气排走残暑,被清洗过的皇城经过动荡,逐渐又人声鼎沸,拂窗闻叶落,家家户户都在初秋的天朗气清中慢慢苏醒过来。
凯旋仪式办得不大,那天正逢雨后初晴,天气还算凉爽,方故炀拿了太子府的银两出来造势,满城百姓自发成列,浩浩荡荡从城门围到了宫门之前。
这边在淮宵催命一样的督促下,常初总算天天被自家老哥逮着去扶笑那儿上药治疗,尽量不留疤痕。
而扶笑长大后,收起以前东蹿西蹿,无理取闹的性子,懂事许多,而方杏儿倒是从小时候呆萌的风格逐渐变得开朗可爱起来。
四位爷就这件事儿展开过一次激烈的讨论,说到底成熟点儿好还是天真点儿好。
淮宵坚持认为,懂事儿成熟点对已经长成大姑娘的仨丫头要好一些,知书达礼,贤惠聪明,是一个女人需要具备的一些优良因素,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
而方故炀和常尽两个做哥哥的,竟然想法差不多一致就是希望自个儿妹妹在自己的庇护下什么都不懂,天真烂漫过一辈子。
常尽和淮宵辩着,方故炀和卫惊鸿在一边儿扔骰子消遣,常初走过来一人一个爆栗,我们三个还不需要你们在这儿瞎操心些有的没的。
今年中秋过得平淡,方故炀早早处理完要事便回府与他们团聚。卫惊鸿差人在皇城上空放了几次绚烂烟火,瑶光缀后如天花散落,似流萤直穿高阁,
翠焰金砂,蟠空百丈,隐没玄渚星河,跌入皇城眼底。
第二日院内草木又落了些许,橙黄桔绿,淮宵起了个早,坐上太子府后院新砌成的石凳,沏了一壶祁门红茶,认认真真看方故炀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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