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皇帝灯尽油枯之势与日俱增,朝中臣子大多支持方故炀登基。
而今天这一出,已被方故炀摸得清清楚楚,他明白这场戏做给谁看。
龙椅上的人拖着病体,勉强坐起身来,身后近侍连忙为其顺背。
一对虎目浑浊,暴出精光,似是怒极。
皇帝一掌拍到扶手上,指端紧贴龙头,冷笑道:「岂有此理。」
他见卫清连仍恭敬地站着,另外几位臣子站于卫清连身侧,对此事态度已然是老顽固。
「当今大裕太子乃朕亲立,是储君!命受威胁,你们还在为作乱者求情,鹤短凫长,这让朕如何放心,待朕百年,尔等愿为太子效忠?」
静默些许,堂上无人敢言。
龙颜大怒,众臣匍匐,唯太子挺直身板,神闲气定。
「退朝罢。」
皇帝起身挥袖,由近侍搀扶着,蹒跚而行,朝幕墙之后走去,又忽然停了脚步,「太子,来朕寝宫。」
「儿臣遵命。」
「恭送皇上——」
方故炀紧抿薄唇,整理衣着。
常尽拍了拍方故炀的肩膀,说:「我和惊鸿在宫门等你。」
还在气头上的卫惊鸿回过神来,点点头,急忙道:「故炀,快去快回。皇上近日,是越来越古怪。」
「惊鸿,卫相斗重山齐,今日之事估计是父皇所为,切莫怪罪他。」
方故炀拍了拍常尽的肩头,道:「行了,你们俩去门口候着,我去去就回。」
难得的调笑语气明显,常尽和卫惊鸿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一路由人带到到了皇帝寝宫,门口太监正要宣,方故炀难得逾矩,伸手一挡,眼神凌厉:「不必。」
那小太监便退到了一旁。
寝宫内燃着上好的熏香,盛在前几日新进的冻青釉盏里。
窗梢蒙了几层,只开了些许边角透气。
龙床之上,床畔绢纱全部重新换了,一旁近侍半跪着,手中药碗高高举起来,药溢满洒了些在地上。
「见过太子殿下。」
方故炀乖顺地坐到床畔,接过药碗来,看着身子快低到地里去的近侍,轻声吩咐道:「下去吧。」
「是。」
「你皇兄,朕已派人送回他府上。」
皇帝倒是开门见山,说着说着闭上双目,又缓缓睁开,「他性子未免,太鲁莽了些。」
见他不语,只顾着用瓷勺搅动药汤,皇帝皱眉,问他:「若是你是父皇,何解?」
「皇兄年及弱冠,仍为皇子,若是我,便给予他一块封地。」
「他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我大裕皇室子孙不兴,朕的儿女也仅你,故燃,杏儿三人。他虽为长子,却未被封太子,自然对你有敌意。而你与他最大的区别就是他有勇无谋,驽骀武断。」
皇帝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难免有些喘了,「朕封他为王,是想留他一命。」
方故炀自是听出了门道,父皇这是在要求待他百年之后,也要留大皇兄一条生路。
如今朝廷之士在谷满谷,帝王尚且需众臣升朝翎赞,更何况新皇登基。
待羽翼丰满,再杀他不迟。
在帝宫与父皇言论过后,方故炀打马过殿前丹墀下御,在宫门与常尽卫惊鸿相会,掉头回去找了个偏殿换了衣服,三个人心照不宣,一起出了宫。
「早是过了午膳的时辰了,」
太子背着手走在最中间,倒不觉着饿,瞥了眼身边兴致勃勃的两人,「前去太子府上坐坐?」
卫惊鸿神秘兮兮摆摆手,嘿嘿道:「不必,我和常尽有事要办。」
那个「办」字咬得极重,方故炀面色一红,显得有些促狭,没有回他话。
初春温黁,午后朝云叆叇。
三人并肩而行于宫巷之中,引来接连几个端着物什的宫女问安侧目。
不知不觉走到宫门口,方故炀便从守门侍卫那儿牵过了自己的胡马。
抖了衣摆拉稳缰绳,纵身跃上那高头大马。
红枣色的马儿往前跺了几步便被主人给拉了绳子,锋棱丰骨,风入蹄轻,马上少年郎独艳绝。
「吁——」
他侧过身子看着一旁骑着一白一黑两匹马儿的两个人,似春风刀裁过的鬓角乱了几缕发。
太子皱眉道:「所去何处?」
常尽手抚上□□黑马光滑的鬃毛,笑答:「本来说今儿个……带你去逛窑子,你又要回太子府。」
「逛窑子?」
特意反问了一句制造紧张气氛,方故炀剑眉高挑,眸中闪过一丝玩味,「常尽要是去,笑笑非把你们吊起来打。」
「我没人管,无所谓。」
卫惊鸿眼神飘忽忽的。
低头思虑着,太子还来了兴致,他喊了声卫惊鸿,笑道:「确实是长大了,你也该娶妻生子了。」
「什么?」
卫惊鸿一愣,「娶妻生子?」
常尽抛了一把身后玄色貂尾,拍拍卫惊鸿的肩膀,「惊鸿,你也到岁数了!这皇城内外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应有尽有!你喜欢什么样的?」
「得了吧,太子殿下,你的太子妃呢?」
卫惊鸿反击道,并且指了指得瑟的常尽,「你也是,为虎作伥,说要娶扶笑说了好几年,到了年纪又畏畏缩缩!」
「要让扶笑心甘情愿……」
常尽白了他一眼,又盯着马上是泰然自若的太子殿下,「对了,你如此着急赶回府去做何事?」
太子的语气似是非去不可的劲儿,「府上招了画师,想让他给淮宵画一张。」
「画一张?还打算挂床头?天天看着还不够?」
像是触及到了他们七人中不可碰的话题,卫惊鸿语气隐隐有些不快,还想开口说什么,被常尽一个眼神给制止。
方故炀高骑在马上,手衔金络脑,□□白玉鞍,背对着他们。
兴许是胡马高了一截的缘故,从卫惊鸿和常尽的角度看去,岁月忽而,方故炀已长得身形壮实,肩宽窄腰,好生威风。
他微微侧过脸来,喉头哽出一句:「惊鸿,你逾越了。」
太子语气很淡。
常尽不语,看向太子的眼神极为复杂。
尴尬的沉默之后,方故炀叹了口气,说:「我自己的感情,自己处理。」
「有何需求尽管说,兄弟这儿永远是屏障。」
卫惊鸿接道,「那三个小丫头虽年纪轻轻,但姑娘家的感情绝对细腻,倾诉无处,兴许可以考虑一下她们。」
「你说的,我……都明白。」
方故炀拉着手中辔头,马儿原地回转了一圈。
他修长手指在下颚翻转得有些急躁,系了几下才上披风。
春风不渡,吹尽脂粉。
取下嵌在耳后的蒙面,马儿嘶鸣,方故炀停在了太子府门口。
朱红门漆,鎏金神兽辅首,两道旁栽葱郁枣树。
金边蓝底牌匾,置于府门正中,上书:太子府。
那枣树,是前年生辰,父皇命人来栽的。
说是寓意早得贵子,凡事快人一步。
可他连太子妃都还没有。
父皇已数次施压,朝中臣子也不少因此得罪过方故炀,这春季又至,往府上派的宫女也越发越明艳,夭桃浓李,个个气质不凡。
他派人查过,好几个都是些世家之女,名嫒美姝。
门口的守卫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连忙大起精神来:「太子殿下!」
在道旁给枣树打理枝桠的小侍女收了手中毛掸,低头站在一边,急急行礼。
方故炀把马给了一旁等候多时的管家,语气漫不经心,问那侍女:「画师呢?都在等我?」
侍女点点头,发髻插了珠玉步摇,一袭桂子绿齐胸襦裙,似都能看到绁袢。
若不是她一截瓷白天鹅颈太惹人眼,方故炀都不会注意到自家府上连侍女耳中都嵌了颗明月珠。
她把腰弯得极低,「回太子殿下,是的。」
方故炀正好出神,她一弯下身子,忙不迭看到扯得太过低矮的襦裙领口,露出一大片白皙。
皱了皱眉头,太子面上敷冰。
那侍女见他眼里的冷漠都快写在了脸上,心下一跳,直接跪在地上,双肩轻颤,嗓眼挤出的声儿也似受了惊的黄鹂鸟:「太子息怒!」
方故炀终是忍不住了,一阵暴喝:「起来!」
吼得身后的老管家身形一颤,低头不多言。
「太……太子您……」
小侍女捻紧了衣角,不敢抬起头来说话。
「淮宵在哪儿?」
老管家声音幽幽而起:「回太子殿下,藏书阁。」
话语未完,方故炀便没了人影。
淮宵正拿了一本讲解草药的书卷在来回翻阅,忽地被人打横抱起。
书落了一地,正手足无措,方故炀故意松了一下手,淮宵惊得搂紧他的脖子。
他是又惊又羞,难得动了怒:「你做什么!」
「别看了,」
方故炀耳根泛红,忍了又忍,才道:「今儿个是春分,我差人去卖了得月楼的驴打滚,他们家的黄豆面磨得上好……」
淮宵眯了眯眼,低低一应了一声,瞳眸被窗外阳光描出一层薄薄的光晕。
「你先放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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