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打扫战场,遇到一形迹可疑之人,头儿正在那里问话。”一人答道。
“形迹可疑之人?”
“是,此人是朔方人氏,但九夷退兵后却不曾回城,一直在战场上逗留,不知意欲何为。”
“那人在哪里?”
斥候指了一个方向。陈忆安奔马向前,只见那边火光围成一圈,四五个朔方军的斥候背对着他,将一人堵在岩山下。那人身着驼皮衣衫,裹得厚重,发丝凌乱,颊上沾着尘土,一双湖水似的眼睛满是惊惶神色。那不是伏伶又是谁?
他背靠着岩石,随身的那把琴已不知所踪,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斥候们围着他,大声问道:“实话实说,你无故逗留于此,意欲何为?”
“我没有!”伏伶辩道。他像是吓坏了,只知道说这三个字,余下的什么都说不出来。陈忆安无法坐视,跨下马推开那群斥候,高声道:”别问了!他不是歹人!”
“校尉!”那群人看见是他,先唤了一声。
“九夷人掳走朔方城数百平民,现在大部分已经被安置在城中,仍有少数生死不明。难得找到一人,你们竟还无故怀疑,恶言逼问,实在可恶!”陈忆安已着实有些生气了。
“可……”
“不必再说了!”陈忆安撂下话,但看着这群同僚烟熏火燎的面容,想到连日来战役艰辛,这些人成了惊弓之鸟也情有可原,便放缓了语气道:“你们继续做你们的事情,不要为一些捕风捉影的小事耗费了精力,早点做完,早点回去歇息吧。”
“是。”斥候们拱手,各自散了去。陈忆安朝着伏伶伸出手,道:“来,我带你回朔方城。”
伏伶握住他的手,跟着他跨上了马背。陈忆安的掌心冰冷,感觉不到一丝热度,他的嗓音也是嘶哑的,身上的衣服染满了血迹,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恶战。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带着伏伶一路朝着朔方城的方向奔去,仿佛一个孩子在外面迷了路,而他正接那个孩子回家。
午夜的风吹拂在脸上,银河在天穹闪耀。陈忆安的呼吸越来越冷,他策马跑了一阵,忍不住偏过头咳嗽了两声,嘴角微微溢出了一线血迹。他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微微痉挛。
“你受了伤。”伏伶坐在他身后,忽然道。
“是啊。”陈忆安答道。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说话只能尽量简短。
“伤得还很重。”伏伶轻声道,“这里的夜晚很冷,失血过多的话,人很快就会失去力气,冷得动不了。”
陈忆安苦笑,他何尝不知道,双手早就没感觉了,不过是凭着一股惯性前进。这样下去或许他在到达朔方城之前就会冻僵在路上,或许能堪堪坚持到目的地。谁知道呢,他已经懒得去想这些事了。大脑仿佛也冻住了,已经停止了思考。
伏伶忽然解开了自己的衣衫。他只留下了一件里衣,剩余的披在身上,而后将陈忆安抱在怀里,用一层层衣衫将他牢牢裹住。
后背传来一股暖流,渐渐融化了他冻僵的身躯。一双手臂环在腰上,将热度毫无保留地递了过来,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手臂慢慢恢复了知觉,胸臆中那股刀割似的疼痛竟也略有缓解,陈忆安轻轻舒了一口气,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还是第一次与人如此亲近。
“你好些了,对不对?”伏伶的语气似乎带着一丝喜悦。
“嗯,谢谢你。”陈忆安道。他也无心去说这是多么一个不妥当的动作,想到伏伶那双湖水般清澈单纯的眼睛,他什么都不想说破。
伏伶笑了笑,抱得更紧了些。朔方城的城门已遥遥在望。
“开城!我是陈忆安!”奔到城门下,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大声喊道。
瞭望台上正是白日里驻守的那名朔方军,他睡了一觉,起来轮值,却没想到那个一骑绝尘的校尉竟再度出现在自己眼前,当即瞪大了双眼。城门仍在修缮中,他赶紧亲自下去忙活了一番,这才急匆匆将陈忆安迎进门来,叹道:“校尉你可算回来了,唐将军遍寻你不见,要治你的罪呢……校尉……校尉!?”
马儿喷着响鼻,前蹄不住刨着地上的沙土。陈忆安端坐马上,双目紧闭,竟已不省人事。
那人大惊失色,下意识看向马后的另一人。伏伶仍旧紧抱着昏迷的陈忆安,片刻不曾松手,转头对那人焦急道:“他受了重伤,快去找大夫,快去啊!”
斥候一怔,片刻不敢怠慢,当即匆匆而去。
第7章 承诺
陈忆安的伤势一在肩头那一箭,二在身上的零碎刀伤,除此之外,就是失血过多和精力透支,倒无性命之虞。他昏睡了大半日,直到第二日的午后才悠悠醒来。睁眼一瞧,身上被裹得木乃伊似的,一重重的绷带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嗓子干得冒烟,刚要说话,竟发觉自己已经失声,胸腔里仍旧火烧火燎,难受得他弓起了脊背。
“哎,别动……”身旁传来一个声音,有人坐在他床前,而后一股温润的液体淌入口腔,是清水。他睁眼一看,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眼角眉梢挂着笑意,是真心为他的苏醒而欢喜。
陈忆安抬起还能动弹的右手指指自己的嗓子,面露疑惑。伏伶歪头看了看他,醒过神来,道:“你太累了,嗓子一时说不出话,明天就会好的。”
陈忆安点点头,倒回床上。他是真的累得狠了,头痛欲裂,身上也像散了架,离开了战场,整个人一下子松懈下来,所有的疲惫霎时涌出,将他击垮。伏伶看着他如释重负的模样,面色欣然,眼珠转了转,忽然道:“你猜你现在在哪里?”
而后不等他回答,他随即就道:“你在一间酒肆。军营里没有专门的人照顾你,我就让他们把你搬来了这里。”
不行不行,这怎使得。陈忆安皱起眉头,可他说不出话来。伏伶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失落地道:“你不喜欢这里?”
陈忆安摇摇头,指指他,又指指外面。伏伶更加失落:“你让我出去?”
他放下水壶,有些踌躇,不舍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只见一名老者跌跌撞撞地进了门,搓着手看着苏醒的陈忆安,满是激动之色,像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半晌,他拉了拉伏伶的衣衫,喃喃道:“谢谢陈校尉……谢谢……”
陈忆安继续摇头,他想说不用谢,我还欠你一匹马呢。可他表达不出那么复杂的意思,只能看着刘老竟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他正急得要跳下床来,伏伶已扶住了刘老,道:“阿爹!”
“没事,应该的,应该的……”刘老拍拍自己义子的手背,感激地看了一眼陈忆安,又看看伏伶,眼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随后他握握那只手,用下巴指了指躺在床上的陈忆安,吩咐道:“好好照顾他。”
伏伶点头,目送着他离开。他坐回床边,安抚道:“我阿爹他就是这样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陈忆安沉吟,倒不好再赶他出去了。伏伶背对着他,抓着那只水壶坐在那儿,指尖隐隐地发白,像是有着什么心事。气氛沉默下来,只听见他的指甲在水壶上抠出沙拉沙拉的轻响。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道:“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要在戈壁里冻死,或者被那些人当成间谍杀了。”
陈忆安摇摇头,心想如果不是你,我才要冻死呢。他看着伏伶,只见后者靠近了他,瞳孔里映着他的模样。没有过多犹豫,伏伶俯身,将一吻印在他的唇角。
“……!”陈忆安的脑子里霎时炸开了锅,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什么边民的礼节不成?
伏伶没有对他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拢衣而起,将水壶灌满清水,搁在他的床头,只是道:“好好休息。”而后他转身离开房间,耳后泛着一丝浅浅的红。
陈忆安的伤势好得很快,毕竟年轻,底子又好,过了三天就可生活自理,只是还不能做些剧烈的运动。他从病榻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收到了来自朔方军的两纸命令,一张是赏,一张是罚。
“不是吧?”他看着那两道命令,不由苦笑。
邺丘之围由他而解,不赏自然说不过去,唐朔风已决意擢升他为副将,只是由于他前几日不告而别,严重违反军规,不罚也说不过去。如此一来,他得先回营领二十军棍,然后接受副将这一官职,并且统领手下的人马,以接受镇边将军的检阅。不过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这二十军棍可以先寄下,择日再还。
“唐将军还真是……”他念叨道。
“唐将军?是朔方的守将么?”伏伶问道。
收到这两条命令的时候,他仍待在一间酒肆。那天的事情被不露声色地揭过了,谁都没有再提起,不过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隐隐约约保持着一些距离。
“是的。唐将军这个人……很有意思。”陈忆安微微笑道。
“能和我说说么?”伏伶坐在桌前调着一罐药酒,似是随意地道。
陈忆安点了点头:“他这个人,年纪比我大不了许多。刀使得很好,我自问比不上。他也擅长战阵之事,用兵随机应变,很是厉害。但他从不像那些大人物一般高深莫测,说起话来很直,从不拐弯抹角,很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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