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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旧事 (酒眠花)


  时机转瞬即逝,陈忆安往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压抑着狂跳不已的内心,策马冲进了战场。
  爆炸现场满目疮痍,后军混乱仍在持续,前锋武士也无心继续照管那些百姓,有不少都已经加入了救急的大军中。火油淌得满地都是,正不停蔓延,战场中很大一片已经无法站人,不经意间将前锋和后军隔了开来。陈忆安单枪匹马冲入阵中,竟一时无人注意到他,只有数名黑骑发现他不是九夷人,刚举起刀,就被他斩于马下。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他却依然觉得呼吸困难,近在咫尺的鲜血飞溅在脸上,令他恨不得就此掉头就跑。他咬着牙又杀了数名九夷军,终于看见了那群被挟持的百姓。好在黑骑自恃武力,并未用绳索缚住这些普通百姓,因此他们虽然惊慌,却还有能力逃跑。
  “快走,到邺丘城门下,让萧将军开门,我替你们断后。”陈忆安大声道。
  百姓们面面相觑,他们从极度恐惧中略微回过了神,终于认出了这个带有明显南泽容貌的年轻人。他们几乎喜极而泣,来不及说上一声谢,纷纷用尽了最大力量地往城门口跑去。陈忆安握着刀,突然发现自己说了大话。黑骑的前后军虽然被火油隔了开来,却依然有不少人数,此刻发现南泽百姓逃跑,已经陆陆续续围了上来,一双双眼睛看着他像是夜里的狼。陈忆安咽了咽口水,强行定下心神,他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放箭!放箭!别伤人!你他妈往哪儿放,对着后面那群九夷的王八羔子啊!”城头上忽然传来一声怒吼,一排箭雨射向黑骑前锋,顿时射倒数人。但似乎是因为神经绷得太久,这些弓箭手有些失了准头,有几支箭恰恰钉在他面前,险些要将他射个对穿。
  陈忆安深吸一口气,策马往城门的方向退去。百姓中有不少老弱妇孺,跑得极慢,他不能将这些人暴露在黑骑的屠刀下,只能牢牢坚守在他们身后。箭雨将黑骑前锋隔开了大半,但仍有数十骑跑进了射程,离他不足十步。距离太近,上面已经不敢贸然放箭。陈忆安握着刀,掌心里满是汗水,他明白,孤注一掷的时候到了。
  如果是唐朔风,会不会砍杀这群人如同切菜?他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但只是一瞬就消散了,因为敌人的长刀已经贴向了他的面门。他抽刀,上挑,前趋,递刃,只闻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那名黑骑跌落马下,胸膛里喷出的热血染红了沙土。脑后乍闻破风之声,他看也不看,回刀往身后一递,扬臂抡出一个半圆,身后又一名黑骑被开膛破肚,惨呼不绝于耳。
  陈忆安已经有些麻木了,手中的刀已经不受控制,它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自发地收割着敌人的性命。他像头野兽一样地喘着气,瞪着不住逼近的黑骑。他们只剩下了二十人,见他如此奋不顾身,竟一时心生畏惧,止步不前。
  “小子!快退,往城门的方向退,我们替你殿后!”城上传来大声呼喝。陈忆安用余光瞥了一眼城门,发觉百姓都已撤得差不多了,当机立断拨马回头。黑骑也是在这时候动了,他们一拥而上,举刀朝着陈忆安的背心攻来。对他们而言,能否破城此刻已经不重要,这个南泽少年已给他们造成了绝大的屈辱,不报此仇,他们无法和自己的同僚交代。
  □□矮马不及黑骑骏马,转瞬就被追上。陈忆安回刀欲战,手臂忽地一软。肩上箭伤未愈,连日紧绷的神经已经耗尽了他的力量,他感到力不从心,死亡的恐惧从心底里蔓延开来。一名黑骑压住了他的刀,另一名黑骑抽刀就要斫向他的脖颈。他仿佛听到了血从腔子里喷出来的声音,仿佛看到了视线被自己的鲜血染红。
  不行,我不能死。陈忆安骤然爆发出一声断喝,硬生生地格开了那把沉重的长刀。肩头的伤口崩裂,一阵剧烈的疼。他抡起手臂,就像是第一天入朔方军时挥出的那刀一样,重重地劈在黑骑的长刀上。银光闪过,长刀断作两截,那名黑骑亦被这无匹的一刀断喉。
  两具尸体滚落下马,将后面的人阻了一阻,为他夺得了一线生机。他听见几支利箭自城上破风而来,精准地钉入了后面黑骑的胸膛。萧明派出了军中最好的神箭手,务必要保得这个年轻人周全。陈忆安来不及说上一声感激,咽下喉中翻涌的血气,提刀一刀砍在马臀上。□□矮马爆发出一声惨烈的嘶鸣,疯狂地窜向城门。终于,它猛地一跃,直直跃入了那仅开一线的巨门。
  甫一入城,他猛地跌下了马,滚落黄土。那矮马仍旧疯狂逃窜,片刻便不知所踪。


第6章 重逢
  “医官!医官!”有人在他身边大声喊叫。
  陈忆安心想自己还真惨,短短两天已经数度经历这种场景。身上的伤口全裂开了,新伤旧伤交叠在一起,他只觉得身体已经像是不属于自己的,瘫在地上硬是半天无法提起力气。
  医官扶着他站了起来。萧明匆匆跑下城墙,望着这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半晌,在他肩上猛地一拍,一叠声道:“好小子!好小子!”
  “咳咳……”陈忆安咳嗽了两声,将喉咙里呛进去的沙土咳了出来,对萧明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望向那些百姓。秋夜寒凉,他们担惊受怕了一整日,正挤在一处瑟瑟发抖。陈忆安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番,忽然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骤然从医官手中挣脱,左右来回,哑着嗓子问道:“伏伶呢?伏伶呢?”
  百姓们面面相觑,一时都未想起还有这样一个人。之前形势混乱,人人关心的都只是自己父母妻儿,哪有闲心去关心一个外人。陈忆安问了半晌,竟无人回答。
  “将军,将军!”一名斥候忽然匆匆上前,单膝跪地,报道,“九夷人已经退了!”
  “好!太好了!”萧明闻言,顿时喜不自胜,原本岌岌可危的邺丘之围,竟就这样在弹指间化去,他不由兴奋至极地对陈忆安道,“小子,你此番立下大功,我会代你向唐将军讨封,从此你便可前程无虞啦!”
  “萧将军!”陈忆安忽然回头对着他道,“朔方城的百姓,仍有人下落不明,我担心……”
  萧明摆了摆手,为难地道:“战乱之中,本就难以顾得人人周全,我麾下士兵尚且死伤无数……现在九夷人刚刚退兵,外面难免还有他们的探子,况且夜黑风高,要去大张旗鼓地搜寻一两名百姓,实非明智之举。”
  “可是……”陈忆安想起刘老那张焦虑的面容,心中宛如油煎火烧,却一时想不出反驳之言,张口结舌。
  “你如此焦急,那失踪之人可是你的重要之人?”萧明问道。
  “……”陈忆安更加无话可答,他亦说不清伏伶算是个什么人,只不过放着他的安危不管,他既对不起刘老,也对不起自己。
  他为人向来重诺,颇有些死心眼,既是答应了母亲好好活着,便好好活着;答应了伏伶去一间酒肆找他,便就是要去找他。而今同刘老说了要带他回去,便也一定要做到。若非如此,他良心难安。
  “这样吧,我吩咐下去,令斥候留意一二,今夜先莫要轻举妄动,你伤势颇重,不如就在本将营中静养。”萧明劝他。
  他堂堂一城守将,肯为陈忆安的事情留心,已证明他颇为看重这个年轻人,甚至有意将他引到自己麾下。但陈忆安偏生是个不识抬举的,他听了萧明的话,完全不为所动,什么言下之意更是毫无所觉,只是强撑着抱拳道:“不必了,我只想尽早回到朔方城,向唐将军复命。”
  萧明叹了口气,这年轻人心性坚韧,又有股说不出的憨直,令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他只得道:“罢了,随你。”
  “恳请将军借我一匹马。”
  “来人!给他牵匹马来。”
  陈忆安跨上马背,未及道谢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中。萧明看着他的背影,叹道:“这样的年轻人,而今已经很少见了……”
  夜色深沉如墨,戈壁上,骏马正撒开四蹄狂奔。黑骑刚匆匆撤去,战场上仍旧残留着遍地狼藉。九夷善于铸造兵刃,也善于炼制桐油等物,那火油经久不灭,仍在炽烈燃烧,黑骑的尸体横七竖八,残肢断臂随处可见。远处的岩山隐藏在夜幕的黑影中,冷月高悬半空。
  陈忆安茫然四顾。他一时冲动跑了出来,却又不知该何去何从。战场上遍地是死人,还有不少半死不活的正自惨哼,要在其中找一个人谈何容易。陈忆安打心底里不希望伏伶身处其中,但他又不知该往何处找寻,便愣在当场。
  “伏伶!”他喊道。
  “伏伶——!”
  声音在战场上远远地传了开去,受岩山所阻,形成悠然的回音。没有人回答他。陈忆安拨马回头,朝着黑骑撤军的方向一路找寻。
  忽然,他看见前方似有人影晃动,登时打马上前。只见那是一队朔方军的斥候,看见他单枪匹马,纷纷露出戒备姿态,看清了他的容貌这才一松,亦有几个人口称校尉,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他心生疑惑,不由问道:“夜色深了,你们为何还在此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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