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一道道地下来,让人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一小队朔方军马不停蹄地下了城,搬运巨石垒在城门之后。黑骑被城头箭雨所阻,渐渐收缩起阵线,往城门的方向聚拢,宛如一枚尖锐的钉子,钉尖正对着残破的巨大木门。
唐朔风立在城头,双眉紧蹙。九夷的战术一目了然,就是火攻。在这片干燥的大漠上没有足够的水源,一旦火起,将成燎原之势,一城都无法幸免。九夷军根本不在意得到一座空城,他们的目的只在破坏,只要叩开边关,将这里变成一片焦土,大军便可一路南下,南泽的土地将任其践踏。
想到这里,他立即转头命令道:“陈忆安!你带领一队人马,搬运沙土,无论何处火起,就地掩埋扑灭,明白没有!”
陈忆安正卧在城头上,张弓搭箭,对准了下面遮天蔽日的九夷军。他感觉双手已经不听自己的使唤,敌人一靠近,手里的箭就不由自主地发射出去,钉进他们的身躯。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死亡的概念已经变得模糊,从未杀过人的他看着死在自己手下的黑骑,只知道不停地大口呼吸,浑身血液逆流,耳中嗡嗡作响。
“陈忆安!”
唐朔风叫了第二遍他才反应过来,他握着弓箭,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挪到了上官眼前。唐朔风看着他的模样,蹙紧了眉头,忽然抬手猛地甩了他一巴掌,指着下方的城池道:“你清醒点!我们必须支持到援军到来,在此之前,九夷一旦破城,全城的百姓都将无法幸免!”
陈忆安挨了一巴掌,颊上火辣辣地疼,但周遭的嘈杂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听见黑骑正大声地呼喝,同伴正怒吼着往下倾泻箭雨和滚石檑木,甚至极遥远的城下,无数百姓正在紧闭门窗默默祈祷。双肩忽然压上了看不见的重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应道:“是!”
黑骑的速度极快。他们夤夜突袭,根本不打算给对方反应的机会。但他们没有料到,那本该沉寂的烽火台竟在第一时间亮起,原本该是一群散兵游勇的朔方军竟会坚守城头毫不退却,给予他们迎头痛击。但他们不打算放弃,自雪原千里而来,肩负着怀氏王族的命令,他们没有任何放弃的理由。
他们集结在城门下,纷纷从背囊里取出了火箭。这种火箭造价高昂,每个人都配备了十支,用一支就少上一支。第一轮火箭用来压制城头的攻势,第二轮则对准了紧闭的城大门。只闻一声令下,上千支火箭腾空而起,如一只火焰形成的巨大飞鸟,朝着城门直扑而去。
“铮铮铮”巨大的木门顿时被射成了刺猬,上千簇火苗连成一片,很快便熊熊燃起,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好在今日无风,火势蔓延的速度不快,否则大风一起,城门恐怕很快就会变成一堆焦炭。
陈忆安已领着三百人下了城。沙土随处可见,掘起装袋用不了多少时间。待他匆匆回到城头,只见那数辆巨大的战车已经到了城下,投石机蓄势待发,守城诸人都是一脸凝重。
九夷轻骑而来,战车上无法携带沉重的巨石,但那车上的东西却比巨石更加可怕。头颅大小的圆石裹着油布,数十黑骑正在一旁举着火把,俟这些圆石一点燃,巨大的投臂就要将这些火球掷上城头。只需落下数百枚,这短短的城墙上便将再无法站人。
额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滴落在地。他听见黑骑中有人用陌生的语言下了一道命令,投臂猛地抬起,圆石朝着城头直扑而来,火舌吞吐,几乎能感觉到迎面而来的滚滚热浪。
“快快快!”
已经到了这种关头,所有人都已忘记了生死,机械地搬运、填埋,沙土倾泻而下,一个又一个火球被扑灭,更多的依然接踵而来。流矢横飞,许多人中了箭就这么直直的倒了下去,其他人则踏着同伴生死不知的躯体,填补他们的空缺。一枚流矢射中了陈忆安的肩膀,带着他往后退了数步,他低头一看,举刀将箭杆削去,竟一点不觉得疼。
火球愈发密集。三百名人手很快显得捉襟见肘,带上城的沙土也已不够用,再过上半刻钟,城头的防线势必将被九夷人摧毁。双方都在争分夺秒,这时候多活一刻就是胜利。纷乱的脚步来来去去,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被烈焰焚成灰烬。陈忆安提刀将一枚着火的圆石拨到一旁,只觉得头脑一阵阵发晕。
“全部下城!”这是今天的不知第几条命令。朔方军死伤惨重,再这样下去即使援军到来也是得不偿失,唐朔风当机立断地将所有人撤下城楼,守在摇摇欲坠的城门之后。烟火燎天,城门已经烧到了最后关头,不知有多少黑骑正在门后虎视眈眈,伺机而入。
“轰”一声巨响,残破不堪的城门终于塌成了一地朽木,火星四溅,破碎的木屑飞舞着在众人身上割出了一道道伤口。他们都已感觉不到疼痛,因为火光之后无数的黑骑已经扬起了长刀,一双双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他们,那是死神的威压。
双方之间最后的屏障仅剩下先前匆匆垒起的石墙。四野静默了片刻,无数的呼喝如浪潮般由远及近地灌入他们的耳膜。骏马扬起四蹄,重重地蹬在高耸的石墙上,而后猛地一个趔趄。无数的黑骑前仆后继,他们甚至无暇等待前方的同伴稳住脚步,前面的跌倒了,后面的就这样将他们的身体当作阶梯跨过四散滚落的岩石。黑骑像是洪水一般朝着狭小的城门无可阻拦地前进,朔方军则仿佛是一道脆弱的堤坝,不知何时就会被这样的攻势摧毁。
“斩马腿!所有人斩马腿!再坚持一刻钟!”主将正声嘶力竭地大吼,“龙牙”刀光闪过,数名黑骑跌落在地,随即又是一刀,斫下了几颗大好头颅。朔方军也已杀红了眼,恐惧和绝望到了极限便是不顾一切的疯狂,他们提着兵刃,以血肉之躯朝着那踏破一切的马蹄迎了上去。
拼了!陈忆安早已麻木了,头脑晕眩得越来越厉害,他重重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抽得稍微清醒了些,用仅剩的完好右手提着刀迎向扑面而来的敌军。血色飞溅在他脸上,一阵热辣辣地疼,嘴角尝到了一股咸腥味,马血和人血混杂在一起,辨不分明。
城门一破,朔方军便已处在了绝对下风,不断有生命被收割,徒劳的反抗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这支二千多人的残军目前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拖延九夷人的时间,让他们进城的时机晚一点,再晚一点。
黑骑的尸体在城门口不断累积,但杀戮的速度远赶不上这般疯狂的突进。终于有一个小队的黑骑突破了防线,随即是第二队,第三队,数百黑骑踏着南泽人的尸体冲进了朔方城,后续仍旧源源不断,像是决了堤的洪水,任何血肉之躯都休想将其阻挡。
再高明的主帅在此时也无计可施,战局已成定局,唯一的转机仅在那遥不可及的援军。
“援军来了——!”城楼上的瞭望台忽然爆出了一声兴奋至极的高呼,那呼声用尽了一个人最大的力量,末尾几乎破音,遥遥传遍了整个战场。
朔方军们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几乎喜极而泣。黑骑则发出一阵悲鸣,九夷骑士们举着长刀,望着唾手可得的城池,被鲜血染红的脸上满是遗憾和不甘。
陈忆安遍身染血,听到那四个字,握刀的手忽然一松。一阵铺天盖地的眩晕袭来,眼前的景物变成大块模糊不清的色彩,他头脑一空,就此失去了意识。
眼前一片黑暗,首先传入耳中的是凌乱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惨呼□□。他睁开眼睛,只觉得头脑仍旧晕得厉害,辨不清上下左右,一阵烦恶欲呕。
“先别动,你中了狼毒箭,毒素还未全清,需要静养。”
身侧传来一个声音,他听得出那是军中医官封久。身体实在太过不适,他调整了半晌才勉强开口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封久没有立即回答他,嘈杂的声音响了一阵,这才听他说道:“九夷人已经退了,邺丘的援兵现在在城下和唐将军汇合。但是……”
“但是什么?”
“九夷人先前进城掳掠了一番,带走了不少辎重,还有许多南泽百姓。”
“他们……”陈忆安想要坐起身来,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动就差点滚到地上去,只能强压着呕吐的欲望,哑声问道,“他们掳百姓做什么?”
“不知道。”封久这么回答他。随后他离开了,想来这一战伤病一定很多,军营的医官和民间征召的大夫全都忙得脚不点地,没有人愿意特意关照他这个已无生命危险的轻伤患。
陈忆安躺在草席上,竭力忍着一波接一波的眩晕,太阳穴突突地发疼。封久不知道给他灌了什么药,令他一阵阵地想吐。终于他忍不住侧身吐了个天旋地转,一直到吐出了胃水。他精疲力尽,顾不上秽物腥臭,滚到一边又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再度睁开双眼,只见四周光线幽暗,外面传来呜呜的声响。又起风了,他想。他已不在战场,而是不知被谁和几个伤兵一起挪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地窖。他忽然觉得像做了一场梦,黑骑,火攻,守城,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记忆里最清晰的反倒是那个无风的静谧夜晚。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仍身在一间酒肆的地窖,有一个乐者正坐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他的琴,正准备弹一首关于记忆的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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