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于到了。面前是一块宽阔的空地,再往前就是高大的城墙。朔方城三面城墙,除了北墙,其他的都年久失修,上面残留着许多涂鸦和壁画。边民生活清苦,平时没什么消遣之物,这些壁画从远古一路延续至今,新旧交叠,战争和风沙使它们变得模糊不清,更有许多只留下一些破碎的线条。伏伶走到其中一副壁画前,忽然把琴负在背后,双手合十,深深地拜了下去。
月光落在他的脊背上,使他整个人生出一种莫名的神圣之感。陈忆安不敢打断,站在一旁看着,直到他起身,才试探地问道:“你在拜什么?”
“这是长生主。”伏伶道。
“长生主?”
“是这座城的神。”他道,声音在夜色中又轻又缓,“南泽有南泽人的神,九夷也有九夷人的神。但很久很久以前,南泽人和九夷人共同生活在这座城里,他们除去自己的神,最尊敬的就是长生主。它代表永不枯竭的生命,创造绿洲和水源,让荒城里的人们得以代代相传。”
“真的有这样一尊神吗?”陈忆安笑了一下,他向来不信这些。
“只是一种信仰罢了。”伏伶道,“在那些繁华的城镇里,孩子长大了,有先生教他们知识,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但在这里,天地就是我们的老师,每个人都知道生命是上天的恩赐,珍贵无比,不能被风沙和冰雪轻易夺走。这种信仰寄托于此,就成了长生主。”
说罢,他抱着琴席地而坐,静了一会儿,手指抚弦,缓缓地弹奏出一首乐曲。
与白天的乐曲迥然不同,这首曲子更像是一首祭歌。它深沉而悲悯,静谧而悠长,像是在缅怀着什么。陈忆安听着这首曲子,环顾四周的壁画,忽然意识到有太多他不知道的历史就这样被埋藏在了风沙之下,它们随着时光逝去,直到某一天再没有任何人记得。他忽然觉得悲伤,他原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却被这乐曲搅动了心绪。
这该是个怎样的人,才能弹出这样的曲子。他心想。
“你的琴声,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一曲毕,他发自内心地评价道。
伏伶摇了摇头,站起身走向他。陈忆安不由得紧张起来,却见伏伶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朝他伸出手道:“来,我带你去看看绿洲。”
陈忆安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伏伶把琴负在背后,牵着他往前走,像牵着自己的弟弟。他的掌心依然那么热,夜凉如水,那掌心里却像有一团火。陈忆安握着他的手,竟一时舍不得松开。
绿洲在荒城的西北面。说是绿洲,其实根本算不得一个洲,只不过是一片一眼望得到头的浅湖,湖边生着稀稀落落的矮树。此刻没有风,湖面水平如镜,倒映着天上的银河,一弯冷月静静地沉在湖底,与天上的那轮交相辉映。
陈忆安不是没有来过这里,却第一次看见如此风平浪静的绿洲。一群野驼正在对岸的湖边饮水,一圈圈涟漪不停地漾开,他能听到它们低声的呢喃。自渺无人迹的荒城中走来,这群活物的出现像是一场幻梦,令人感到不真实。伏伶指着它们,道:“每次风过后的黎明,它们都会来这里。平时可是很少能看见的。”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景象。”望着眼前的一切,他的确有些陶醉了。
“这里气候恶劣,所有生灵却仍旧生生不息,即使为了这一刻的美好,也值得好好地活下去。”伏伶道。
“你是在安慰我吗?”陈忆安忽然回过神来了,他一下明白了伏伶为什么要带他去看长生主,弹了那样一首曲子,还牵着他来到这片月光下的绿洲。“你是在告诉我要珍惜生命,不要总是自怨自艾?”
伏伶听了他的话,重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看着他,眼睛像是会说话。
陈忆安忽然觉得百味杂陈,他用力握了握那只手,将心头翻涌而起的那股激流压了下去,尽力平静地道:“谢谢你。”
伏伶对着他笑了一下,笑容里很有几分欣慰。
正在这时,远方忽然出现了一丝亮光。他以为旭日终于升起来了,极目望去,却见那亮光是从烽火台发出的。荒城的四角各有一个烽火台,自城墙上凸出高高的一块,极为明显。此刻东北角的烽火台冒出了一簇火苗,随即那火苗猛地炸开,滚滚浓烟冲天而起,映得那一角天空宛如白昼。
“九夷人,是九夷人的军队犯边!”身在行伍已有一月,烽火意味着什么陈忆安再清楚不过。他难以置信地愣了片刻,随即握住腰间的佩刀,一眨眼功夫就已经朝着北门方向窜了出去。
伏伶睁大了双眼,望望烽火,又看看陈忆安的背影,叫道:“等等我!”
两人一路飞奔至城墙下。此时天还未亮,众人刚刚被警报从睡梦中唤醒,正在闹哄哄地集结。火把一簇接着一簇地燃起,没有人弄清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只是依着军令行事,还有人正提着裤子,一切都显得缓慢无比。陈忆安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城墙,望着城外的景象,他彻底呆住了。
大片不知名的骑兵正自极遥远处的黑暗中汹涌而来,马蹄踏过荒原,不断朝城下逼近,他感到脚下的土地正微微地震颤。那些骑兵清一色的黑衣,在夜色中简直是一队幽灵之军,辨别不清人数,不过起码也有数千。随着敌军越来越多,阵型中一面大旗渐渐显露出了真面目,那是九夷人的玄天黑旗,金色的一个“怀”字正在月色下熠熠发光。
“怀”是九夷的国姓,这面旗帜至少证明这是一队主力。陈忆安瞠目结舌地望着这遮天蔽日的大军,双腿不由得开始颤抖。
“陈忆安!”有人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回过头去,看见唐朔风身披甲胄,正自烽火台匆匆而下。原来刚才的烽火,竟是他亲手点燃的。
他叫完陈忆安,又看见他身后的伏伶,蹙眉道:“这个人是谁!”
“我……”伏伶踌躇了一下,他知道此时此刻他作为一个平民是绝不该出现在城墙上的。好在唐朔风没有深究,只是对着陈忆安道:“战时私放不相干的人上城,已犯了军规,你可知罪!”
陈忆安仍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好像才发现伏伶在这里,顿时将自己的双眉拧在了一起,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伏伶抱着琴,顿了一下,眉间露出一丝忧色,道,“我这就走。”
说罢他转身便要下城。陈忆安望着他的神色,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后悔和不忍,忙大声道:“你在一间酒肆,我会去找你的!”
伏伶回过头,嘴唇动了动,像是应了一声,可那声音已经被淹没在无数的嘈杂中。大批的朔方军正不断涌上城墙,摆开防守阵型。黑衣骑兵的速度迅如疾电,当先一批已到了城下,只见他们勒马弯弓,一排火箭像是巨兽的獠牙一下子咬在了城头上。几个朔方军惨号一声中箭倒地,火焰点燃了他们的衣衫,一刹那一团烈焰就将他们吞噬。一旁的同伴看着这番惨状,纷纷有了退却之意。
“刷”刀光闪过,竟比火光还要耀眼。陈忆安不由转头望去,发现那正是唐朔风的佩刀“龙牙”。他握着刀,刀尖上的血珠汇成一串落地,露出的刀锋惨白如雪。几个死不瞑目的头颅滚在地上,几具身着朔方军军服的无头身躯轰然倒地,在黄土上晕开一片血红。
“擅退者死!”
镇边将军高声下达了命令,那声音在一片嘈杂中格外清晰,如铁锤般重重击打在众人心头,令犹豫不决的人停下了脚步。毕竟早死晚死,一般人的选择都会是越晚越好。防守的阵营终于成了型,三千朔方军个个严守岗位,望着下面那片黑色的海洋。
九夷已有很久没有侵犯南泽的边境了。自从二十年前在朔北吃了大亏,怀字大旗早退回了极北之地的王都,再也不曾出过那片雪原。南泽安逸得太久,边境也安逸得太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忽然撕裂了这一切,令这队黑骑从天而降到了他们眼前。
许多人都还以为这是一场幻梦,直到杀戮和死亡将他们唤醒。朔方军只有极少数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大部分都是第一次上战场的雏儿。他们拉起弓,弦上的箭迟迟射不出去。只听噗哧噗哧几声轻响,伴随着惨呼,又是几个同伴变成了火人。不知是谁第一个大吼了一声,红着双眼拉动了弓弦,漫天的箭雨终于从城头倾泻而下。
朔方军虽缺少战阵经验,平日的训练却不曾落下,这一轮箭雨杀伤力极大。黑衣骑兵穿着轻甲,一时抵挡不住,纷纷持刀后退。城上的弓箭手继续攒射,黑骑也回以火箭,双方相持不下。
第3章 酣战
天光渐渐亮起,苍穹由漆黑变作靛蓝,直到一线红日骤然出现在远方的岩山之后。灰黄的天空下,众人终于看清了这队骑兵的全貌。他们一共有上万人,个个配着长刀,马蹄踏过黄土,扬起漫天烟尘,一往无前的气势像是要撕裂天地间的一切。阵后有数辆巨大的战车,上面架着投石机和云梯,正随在骑兵队伍后向前不断推进。
“保护城门!保护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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