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君。”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舒澜行了个礼。昨日他不在宫城所以不知道,但他想起前日清早来点卯的时候,崔道之仿佛也是这个样子的。崔道之有一双颇好看的眼睛,眼尾不太明显地微微弯起,恰好像是桃花眼的形状。这样一双眼睛令他每每一笑起来,便好似眼眸也跟着在笑。现下那双眼睛就这样含笑朝他看过来,有些惊喜地眯了眯:“回去路上小心些。”
不过一句平淡的客套,但每个字都似乎能被舒澜在心里多想几次。
想完了这些,他也想,崔镇看起来是在内宫待了一整夜的样子?天子才不过十四岁,照理还未经人事——刚想到这里,舒澜就被自己吓了一跳:总不能因为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开始断袖,就连天子也大逆不道地污蔑起来,在脑子里污蔑天子窥伺大臣罢?
他哑然失笑地平复一番心绪。
“陛下龙体好些了么?”
这句由猜测而生的问话轻得几不可闻,被他略微正经地想了想之后说出来。声音虽小,看似被淹没在低眉顺眼里,但崔道之决然是听见了的。
对方的脚步有一瞬间停顿,旋即状若未闻地走过去了。舒澜不以为尴尬,仍然接着往宫外走了几步要回家去,却到底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竟见崔镇站在空荡荡的宫道上状似凝神,也或许是发呆,但那两道目光就好像当真在目送自己一般。
果不其然,隔了两日,天子抱恙的消息就传了出来,大朝已经停了,这次朝廷几位重臣甚至不是轮值而是每一夜都一起留在内宫。
舒澜留值时依旧听着宫漏平旦即起,那时崔道之尚未归台,他想及此处时愣了一刹。山陵使的事情不像从前那样多了,但尚书令反而更忙起来……他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又想起守夜一事,心思一转也难免暗笑:弄出这么大架势,也不知是为防后宫,为防外人,还是这些重臣之间本来就相互防备?
他还没想下去,就听见一大摞账册哐当一声被撂在案上。
舒澜抬起头,见是白守默白侍郎在自己对面坐下,忙开口问道:“守默,袁尚书不是刚说今年的账都已经完了,怎的又翻出这样多……”
他出仕以来便没经过这样难熬的年尾,直累得头晕脑胀,连一贯聒噪的白侍郎都蔫成了枯草。白简平日里虽然看起来没什么正经仪态,还吃过不少弹章,但整个朝廷要论查账算钱,再没第二个人比他敏捷。他也正是因此,才虽然小节有亏,还能安稳地做了这许多年的官。
这会被舒澜这么一问,本来蔫叽叽的白侍郎忽然两眼放光,凑近他耳朵低声道:“袁尚书自己……怕是要完。”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而且听说,朝廷在议论北征了。”
舒澜叹了一口气。袁尚书完了也轮不到他,虽然这位尸位素餐的皇亲国戚走了确实可说得上大快人心,特别是他手下白简之心。而至于北征……
“朝廷是要北征了,等过了年,开了春,”崔道之接了舒澜交过来的东西放在案上,面对少年人的询问,答得比他预料中坦荡,“白侍郎说自己忙不过来想要个副手帮衬,我想你做事缜密,又是士林中人——”
士林中人,本以才名入京,所期许的都是清贵之选,谁料被崔道之一手推着整日埋头账册昏天黑地,日子还不如前些年侍奉笔墨的时候,真是岂有此理。
“——你总不至于,连我都舍得敷衍吧。”
崔镇翻着那些东西看了看,说完了后面半句。
他这句话半开玩笑说得不正经了些,不正经得过了头,落在舒澜眼里就容易生出些别的意思。
有时候舒澜也不由得想,崔道之这样的人,总不至于太缺少识人之明;那既然如此,是不是他也早看透了?这种可能性令他不安,心里又暗暗有些战栗激动。
但任凭他千回百转,始作俑者全然不管这些,只是停了停便起身走到屋子隔扇另一面去,过了片刻从那边遥遥地传来声音:“我在煮茶。”
舒澜听出这是喊他过去的意思。
走过去的时候崔镇站在窗下背对着自己,他便又走近了些,看了他的动作一会才问道:“令君何必自己做这个。”
“今天偶然想起罢了。”崔镇轻轻挽起右手袖子,端了一只碗盛满茶汤:“我有时候会自己煮茶……不过一向,是不请人喝的。”
舒澜正发愣,便见那只碗被递到自己面前。碗大概很烫,他不敢叫崔道之端久了,赶忙双手接过来,只是迟疑着没喝。
“既然赶上了……小舒侍郎,你尝一尝。”
舒澜有些受宠若惊地抿了一口。仅仅是一口他就僵住了。这茶味道跟平常不一样,奇怪得很,他差点一口喷出来,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地含笑咽下去。
等他咽完了,才听见崔道之好整以暇地接下去道:“……我不请人喝,是因为知道自己口味太奇怪。”
舒澜点点头道:“令君煮的茶,确实是很……特别。”
他凑过去看那只小茶锅,看见里面浮浮沉沉的佐料竟然只有红枣姜片和桂皮,比之宫中和京畿一贯流行的佐料要少了许多,难怪味道奇特。
崔镇喝了一口茶,左手在袖子里捻了捻指尖:“白守默有意往后也带着你,你想一想。”
舒澜有些惊讶地从茶锅的蒸汽里抬起头。
第五章 不羡王祥得佩刀
舒澜的目光抬起来,又低垂了下去。
但他还没回答,崔道之便又说话了:“想一想也一样是过了年之后的事情,所以不着急。”
舒澜听了在心里抱怨,这人这种话说一半的习惯可真是要不得。
而崔镇自己看看舒澜,也有些想笑没笑的意思。
年轻人的出身才学甚至风度无一不佳,按理不论担任何职都于公无愧,但前头那句说出来,崔镇竟莫名地感到一阵心虚,甚至在然后生出一点点……紧张。
他上一次感到这种心虚,和心虚之后的紧张,还是二十年前刚来帐下,对着高祖皇帝那张分明只是在边关晒黑了的脸大吹特吹天日之表龙凤之姿的时候。
崔道之觉出自己这种反常,不由得暗暗失笑。他手里瓷勺拿松了,不经意碰在杯沿上,敲出当啷一声。
这一声把沉默的二人惊醒了似的,于是舒澜又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沉静得几至于清澈。那张肤色玉白的脸上,既没有世家少年挂惯了的意气骄矜,也不曾因为被示好就露出热切急切。
他听了那句“想一想”,就好像真的只是在想,只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幸好崔道之懒散甚至懒惰,不到一时兴起或者非此不可的时候不爱耍花腔,因此他说的不着急,也就真的是不急于这一刻。
“崔令君故意如此,搜罗下官这样的人来做实务繁重之职……是想改改士林风气,甚至朝廷用人的习惯吗?”
舒澜好像挺快就想完了。崔道之没料到他第一句问的是这个,转念想想,这倒也确是这少年人一如既往的直白做派。
于是他只笑了一笑回答道:“你心里觉得是,那就是吧。”
“下官觉得……不是。”
舒澜也又喝了两口茶抿了抿嘴唇。
“那就也可以当……是我消遣小舒侍郎。”
崔镇饶有兴致地看了舒澜片刻,有些促狭地偷偷眯了眯眼睛。近来他检点的这些人才里,有春风得意的少年才俊,也有久沉下潦的失意士人。而眼前的这一位,则正是那些人选里最年少、也最盛名在外的一个。
他会拒绝自己的邀约么?崔道之这时忽然给自己找了个解释:自己方才的紧张是因为怕会遭到拒绝,而心虚则是……
崔道之没有往下想。
他崔道之活到今天,还没有被世事芜杂折腾成疯子,其中一大缘故,就是知道实在不行了还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招。
管他是如何的心虚,管那种心虚是底下的真相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哪怕到不了桥头……最坏也不过两眼一闭。
“下官猜想,崔令君想做的事情不止于此。”
舒澜慢慢说出了那下半句。
崔道之听了,笑叹一声答道:“是有很多,但是做不做的……也不一定。”
他有的是不值钱的手段,对旁人或许需要一点,却不想用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舒澜如果想做什么,那是很好的;如果不想,也依然还是那个值夜的时候坐在台阶下,照着月亮想诗的少年人,那也没什么不好。
崔道之市人以恩也被人算计着过了这许多年,隔过日长月短山风海尘,这一次竟忽然想把那点许久不用的诚心拿出来,洗干净了再掸一掸。
这句“不一定”说得比多少宏图大业都诚恳,一件事还没有做完,后头的可不是不一定吗?做什么都要人事也要天命,于是那所有的结果不也一样是不一定的吗?他给舒澜的虽然听着是敷衍,实则却是十二分的诚恳。就只是不知道,舒澜会作如何想?
舒澜忽然抬起头,两道目光有些失礼地直视过来。
他看着崔道之,也就只是看着他本人,剥除了任何外物,有一阵那种注目的神情仿佛要把对方身上绯色的衣裳烧成暗红。片刻之后,年轻人移开目光,几乎不可见地笑了一笑,答话语调宁静:“下官从来没有什么志向,只是觉得崔令君要做的这件事是应该做的,所以希望能尽绵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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