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呢,他什么过分的事也不做,反正只要对方不开口。
——崔道之也确实没有开口。
“小舒侍郎?”
这就是崔道之来敲他值房的门了。
大行皇帝英年早逝,丧礼的各种事情还没完,新登基的小太子,不对,现在已经应该叫小皇帝了,不顾本来已经有了一大堆理不清的公务,愣是把山陵使的任务也交到了崔道之手里,搞得整个官署的大家都跟着没日没夜地忙活。
他明明可以找书吏女官乃至仆役来传话,但却好像格外喜欢自己来敲门。
舒澜曾经这么问过崔镇本人这个问题,得到的是自家上司一个淡薄的笑:“大晚上的顺便出来走走,就当清醒些了。”
每当这种时候,舒澜就嗯一声,再搭送几句关怀的客套话,然后手脚麻利地把崔道之让他找的东西一一递过去。
大行皇帝的丧期还没结束,所以百官穿的还是一身素服,崔道之自然也不例外。月光和一路房间里透出的灯光都是有些昏暗的,树影摇曳其中,舒澜抱着怀里文书静静跟在上司身后穿过院门,觉得那一身素服让别的官员穿出死气,但穿在崔道之身上就仿佛大不一样。
他身量高挑,年轻时就是人尽皆知的风姿昳丽,又曾经带过兵,因此站立的姿势格外挺拔。偏偏那被衣带勒出来的一圈腰身这段时间清减了许多,显得越发纤细,整个人落在舒澜眼睛里,亭然得好似竹柏一般。
令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才慢吞吞地走进屋去。
崔道之那间屋子里焚的是他惯用的苏合香。舒澜坐在里头,也还是写他的文书,值他的夜班。唯一的多余动作是一有机会就把眼睛往不远处的尚书令身上黏,黏过了,又默默转过目光,咬一咬嘴唇,接着把笔往砚台里蘸。
他把写好的东西递过去,等着崔道之盖印。但站在那里等着拿回来的时候却等了好久,对面还没有动静。他等得奇怪,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声:“崔令君?”
崔镇好像被他喊了才回过神,伸手把那张纸递回来:“好了。”
舒澜听出这两个字的声音有些不对。他低头去看的时候,在纸的边角碰到一块洇开的水印。
这张纸一下子变得烫手了,但他还没出声,崔镇就让他回去。这一次他清楚地分辨出对方声音里的哽咽,蓦然想起那份文书的内容,便猜到崔镇是为了刚死不久的先帝落泪。
如果换成是别人,即使崔镇让他下去,舒澜这时候也或许可以不走。他可以留下,然后无限温柔地问对方怎么了,或者至少能不动声色地说几句安慰话。但是这两件事他现在一个也不能做,因为崔道之不是哪家的小娘子,而是他每天应差点卯都要见的尚书令。舒澜凭借自己比之别人稍多的才华,能更多地接近他,就已经是眼下最难得的事。
他以前没想着要见崔道之哭。虽然要这么说起来,在群臣共同为先帝举哀的时候,他也可以算是见过了的。但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
“你回去吧。”崔道之又说了一遍。那种压着哽咽的声音像一把针,细密又不易察觉地刺在舒澜心上,让他抬起脚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但他折回来之后,又终于还是重新向外走去,慢慢迈出了门。
舒澜第二天清晨下值,也还是照旧还家。他在京城还买不起深宅大院,家住得离宫城有点远,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地经过几条街,头靠在车壁上几乎要迷迷糊糊睡过去。
但是他没能睡着,刚闭上眼就听见前头一阵吵闹,连马车都走得慢了不少。
他还没来得及挑开帘子往外看,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好像是要追过来的样子。舒澜赶紧停车,刚下来就见到一个内侍跑到了面前,内侍身后还跟着个在官署当差的书吏。
舒澜想不出有什么能让内侍跟书吏一起出现在面前的差使,狐疑地问道:“中使有什么事吗?”
“舒侍郎传家学问,可还通晓?”
“通晓一二。”
被这么一问,舒澜有些明白了。他家里前几代出过一位玄礼兼修的先辈,通晓许多如今因为战乱失传的典章仪注乃至奇门杂学。那里面有些残本和注解,哪怕是官府秘阁也没有留存,除却本家的家学,还当真没有别人知道。
那书吏点头说道:“那就好。崔令君要派遣舒侍郎即刻出城一趟。”
“下官遵命。”舒澜领了命,想了想又问道,“只是,就我自己吗?是何等差遣,要做何事?”
“听说是往阳陵去,崔令君去请了旨就来,怕舒侍郎下值还家就不好找了,让我等先追上,舒侍郎还请等候片刻。”
那两人说完便转身走了,舒澜便也不再上车,只到路边树荫下去等着崔镇。
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但树叶秋后却已经掉了个七七八八,说是树荫,实则只有稀稀拉拉的影子。路上的人越聚越多,他踮起脚往前看了一看,知道这是过西市了。
这里并不是真的商贾贸易之地,反而是个刑场,百姓和朝廷都这么西市西市地叫,只不过因为不知道哪朝在这留下一块刻着西市两个字的石碑。这几日正是秋末处决的时候,不过因为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没什么要犯,前些天这边冷冷清清,没想到今日不知怎么,竟然有这么多人来看热闹。
还显然是个大热闹。
但上天好像不太想让他看这个热闹。他正打算有失身份地也跟着凑过去,就看见崔镇已经从不远处过来,正派人叫他上马车出城。
舒澜的骑术仅仅是学过而已,他原本以为要直接骑马到阳陵,方才还在心里暗自发愁一会如何跟上,一见要坐车,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他假意推辞了几句便打发家仆自行回家,掀开帘子爬上了崔镇的马车。
“陛下做了个夜梦,说阳陵那边有些问题,要依着古礼改一改,还想叫我去看看。具体怎样,到了再说就是了。”崔镇不多客套,对舒澜三言两语解释了缘故,立刻就叫那侍从往前赶车出城。没想到的是,这次也如舒澜刚才一般,车马没走几步就又慢了下去。
往车外望去的时候,二人只见人群让开一条道来。
为了方便,崔镇今日并没有摆开他那些仪仗。因此让路也不是为了他们,却是因为对面来了若干囚车,押送过来一大队人犯。前面的已经上了刑场,末尾的还在后头等着下一批才能处决,舒澜数不清几车,只见老老少少都有,甚至还有女犯。这些人有哭的有闹的,有一言不发的,也有高声吟诗联句的,最末尾的那几个少年人里,竟还有喊冤的。他第一次见这灭门的阵势,无论如何心里不是滋味,竟然看得愣怔起来。那两个联句的少年已经被放在刀口之下,只等着监斩官发令便要人头落地,舒澜在心里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脸上倒还强装出一副平静表情,刚看到监斩官抬起手,就觉得眼前一暗。
“害怕就别看了。”
“下官没有——”
原来是崔镇正好在那一瞬间放下了帘子。他们两个人因为一起从左边车帘往外看,本已经凑得极近,等到舒澜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屏住呼吸的同时,一直在座位上撑起身子的左手早往旁边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攥紧了随便什么东西。
什么有些温热的东西。
舒澜低头,发现自己左手死死抓住了崔道之右边手腕,这句没有害怕生生憋回了肚子里。
第三章 军城未晓启重门
崔镇把他的尴尬都揭过了,若无其事地抽回手去。
“孟氏谋逆族诛的案子,你是知道的。”
舒澜点点头。
“……死有余辜。”
这句话说得语气忽然冷了,冷得舒澜心里一跳。
今天本来是个该当休沐的日子,崔镇从宫里出来就没把头发都束起来,玉簪子斜插着,多余没绾上去的那些正好垂下来挡住了脸上的神情。舒澜看见他从旁边拿过一把白团扇握在手里摆弄,那双手也是好看的,不比团扇的白玉柄逊色多少。
但是即使从前不知道,他如今也知道了:这样的一双手不是只会握笔,原本就是也能持剑的。
先帝驾崩那一晚,尚书台留下来值夜的正是舒澜。那天傍晚下了一阵暴雨,到宫门快关的时候才停,周围人异常的少。舒澜正准备四处走走看看,没有要做的事情就准备去睡下,便看到崔镇从院门口经过。
舒澜既然已经对崔镇有了些异乎寻常的兴趣,在这种时刻自然是要上去打招呼的。
“今晚留值的是你?”
崔镇似乎迟疑了一下,在思索什么,沉吟毕最终这么问他。
“是下官。”
“不必留了,你回去吧。”
他没说为什么。舒澜刚要开口问一句,就觉得在这种时候不该对任何事情多问。他索性只是偏头想了一想,提出了一个实际的问题:到了现在这个时辰,宫城大部分供文官出入的门都已经关了。而唯一开着的那一扇,他一个尚书郎,只身一人是过不去的。
“那你跟我走吧。”
从内门到外门的距离崔镇有骑马的资格,舒澜没有。但崔镇急着出宫,当然不可能慢下来等他,竟明知道不合规矩,仍然想也不想地朝他伸手:“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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