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舒澜在心里掰着指头算,这是第二次两人共乘一马。对他来说这属于一种意外的亲密,但崔镇仿佛不以为意,坦荡得很,坦荡得舒澜特别想问他,令君还记不记得京城外——当然了,他没问。
到了门口,崔镇刚停下,就听到舒澜提出了今晚第二个问题。
“我要走很久才能到家,一路上万一被巡夜的士卒抓了,他们不会查问我,怀疑我为什么这个时候在街上吗?那崔令君此时此刻出宫非去不可的缘故,或许难保不被人知道……”
“你想的倒是周全。”崔镇道,“你出身不低,年少又有盛名,我带你出来,只是怕今夜宫城万一有变,尚书台未必是什么安全地方。玉石俱焚,惜才罢了。”
他略一停顿,也不让舒澜下来,拍马便径直向前。那后半句话渐渐吞没在重新又起来的雨势里头:“不管哪边的人也不想日后还担一个杀伤名士的骂名,又要被士林好一阵啰嗦。”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也符合崔镇平时喜欢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多事的性子,让舒澜想再多臆想点别的都没余地,甚至于他过了不短时间才消化出“要宫变了”这么个重要讯息。
崔镇在路上拦下了差点被骗进宫的太子,又不知道怎样手里拿到了禁军的调令,一行人寂无声息地在暗夜里行进。这些人没时间打发他,也或许是事关机密不太放心,竟就那么一路带着舒澜到了京卫。
舒澜被人看着站在门外的时候,衣裳都是湿的。而崔镇从门里出来的时候,也一样是湿透了的。
门扇霍然洞开,几名铁衣武士鱼贯而出,他认得是羽林卫那几名将军。他们忙着去调兵遣将,落下崔镇走在最后,舒澜抬起头,从下往上看。
黑色官靴的靴面,被雨水染暗的绯色衣裾。那衣裾往下滴水,也滴出一路淋漓的暗红。不对……我自己的官服怎么不褪色的?舒澜悚然一惊,听见崔镇从自己面前走过去:“这屋子一会要落锁,你进去等着吧。”
他那时候才回过神来,然后渐次闻到血腥味。崔道之将从东宫手里临时借的那把剑插回剑鞘去,看了舒澜一眼。舒澜没说话往里走,又听到他补了一句:“里面不太干净,不过没事。”
他扭过头去看自己的尚书令,后知后觉地想,可能皇帝给他的特权里,剑履上殿这句话也不全是空的。他又想,崔道之的衣服上那种灯火映照下的暗红,有多少是颜色,又多少是溅上去的鲜血?
湿衣裹得紧,索性在身上把身形的线条都勾出来,连着鬓发也都是湿的,整个人往下滴着血水。舒澜看见他脸色被映得白如霜雪,连着纤细脖颈一起,连着收剑迈步的动作也一起,宛似一只立在污泥上的丹顶鹤。
舒澜知道他肯定没有受伤。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就不像,崔道之是执剑的那个人,是捕鱼的水鸟,捕获之后还能冷冽地跳回船头梳理自己的羽毛。但舒澜的嘴还是有点不受控制地张开了:“令君受伤了吗?”
“没事,他没想到我会动手,倒是死得很利落。”
崔镇答完了往前走,舒澜走进去看那屋子,看见那还没脱下铁甲就已经没了头颅的、曾经拒绝崔镇调令的禁卫将领。
死尸腔子里的血似乎是曾经喷射过,崔道之躲不开,就被染了一身。舒澜对于文句话语都敏锐,这时候才忽然懂得那句“不会动手”大概不是“不会杀你”的不会,而应是“书生不懂杀鸡”的不会。
但是仔细想想,这该是那年轻将领失察的错了,毕竟崔道之的封户有一半都是为了军功——哪怕他如今看着纤弱了些呢。
这种想法把舒澜自己吓了一跳。他脑子里嗡嗡响起的就好像还是雨声,又好像回到了那个第一次见死尸烦闷想呕的时候,然后清醒过来听着,才知道是车声。
他们已经过了西市,乃至于出了中京城。
那个逼急了也会提剑斩人首级的宰相现在坐在他旁边,左手里那把白团扇松松地搭在膝上,右手从袖底露出一截纤细的腕子,安静地仰头倚着软垫,呼吸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都能听得分明,平稳又缓和,竟好像是睡着了。
舒澜方才握过了他的腕子,这会就还想再摸一摸。但是他只是想,并没动手,这太轻薄了,他跟自己说,轻薄崔道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可是你刚才不已经轻薄过了吗?有个细小的声音在他心湖里扔了块石头。舒澜于是伸手,近一点,又近一点……然后握住了那把团扇。这个是会掉的,我给拿到一边去,他这么想,这就不算轻薄了。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团扇柄在对方手里握得比他想象中要紧得多,他这么一动,崔道之就被惊醒了。
那双长睫眨了一眨然后睁开看过来,说话的声音里似有若无地沾了点委屈:“仲泓,我都两夜没怎么合眼了,你也不肯放过我。”
“是……下官鲁莽。”
舒澜说完这句,没想到更糟糕的事马上就来——他的肚子极其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一声。
他下值的时候本来可以赶上官署的早饭,奈何急于回家就什么都没吃,说起来上次吃东西还是昨天下午。
他尴尬得不可自抑,还没来得及说话补救,就听崔镇低低笑了一声:“我也还没吃。”
尾音里还带着睡醒之后的黏软,宛如白鹤的羽毛在他心尖上扫了一扫。舒澜觉得自己不可救药,平心而论应该完全毫无波折的办差出行,竟被他像个什么似的搞成了这样。
“喏,我出来的时候从宫里带的。”崔镇这辆马车车壁上挂了个小篮子,伸手一掏像个百宝箱,里头什么都有似的。他取下来看了一眼,摸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漆盒,打开竟然是一盒糕点。他自己拿指尖拈起一块慢慢地咬,然后把盒子给舒澜递过去。
崔道之从前比谁都能折腾也比谁都不要命,后来太平日子过久了,提着的那口气松下来,一下子落下许多旧病,平日里倒没少叫好友取笑。他脾胃不好不能久饿,因此习惯了带些食物出来,但十之八 九又吃不下太多东西。他咽下自己那块,转过脸去见舒澜也只吃了一块,吃完了就眼巴巴地别过脸去不看,然后合上盖子递回来。见状,崔道之心里不由得暗笑。
他是由衷觉着值得一笑,没什么多余的念头。非要有的话,也无非是这时候的少年当真幸运,要假作无欲无求的仅仅是桃仁酥和桂花糖。不比他像舒澜这个年纪那会儿,要对着满院子的刀枪剑戟,尽力假装自己根本不在意活命与否。
天是澄清的,远远的挂着几片云丝,日头斜斜地从被挑开一点的帘外照进来,崔令君于是当真笑了一笑,是这段动荡的时日里难得什么也不想的一回。
他又把漆盒给舒澜递回去:“我吃不下,都是你的,我留这种东西搁一天坏了味道,还要麻烦着在车上收拾。”
舒澜觉着有道理,就当真接过来吃了,连两块姜糖都没放过,嘴里都是那说辣不辣的怪味,胃里也一阵热。
他一个北边人是不怎么吃姜糖这东西的,但吃完了又在心里想着,或许这味道像崔道之给他的感觉:实在不觉得好吃,却又舍不下,烧灼着他心口各处的缝隙,一旦入口之后再想忘记,竟也是不能了。
第四章 经年草诏白云司
或许旁人看不出来,觉得崔镇跟他以往负责任何一件事的时候一样缜密,但舒澜能感觉到,崔道之好像并不大愿意做这个山陵使,也不大愿意来负责大行皇帝的丧事。
按着前朝传到本朝的惯例,只有现任或者即将受拜的宰相之流才能担任此职,而且顺利完成之后能得到的加封和赏赐都十分优厚,这其实是一桩美差;而崔镇一向的性子虽然绝对与贪鄙无涉,但也从不是那种连唾手可得的东西还要推拒的人。正是因此,这种不愿才显得有些令舒澜讶异。
每当舒澜想起两人在阳陵勘察的时候,便能察觉对方身上浸透了倦怠和抗拒,连他要自己同行也不无偷懒之嫌;甚至崔镇还在回来之后向皇帝举荐了一番,破格让舒澜接着参与这些事。于是他那段时间便格外忙碌了起来,一面在秘阁兼职帮忙修书,一面继续做他的尚书郎,除此之外,又多了一份关于丧仪的事务。
“……臣谨奉诏。”
舒澜在官署门口跪下叩拜,接过那一卷黄纸诏,心里想了一想,竟忽然有些窃喜。抛开这对他仕途的意义不提,只要拿到秘阁的牌子,即使是最低一等的学士也有机会看到外间不易得的珍本,而协理崔镇山陵使的事务便更不必说……可以亲近他了。
但几乎是马上,舒澜就发觉,他其实并没多出许多跟崔镇共事的机会。
白日里如前忙乱,带他做事的多半是周仆射,而到了晚间崔镇便更难见影子。这样连着过了两三日,他才在一个留值过后的清晨,在宫道上遇见匆匆而来的尚书令。
秋已经深了,日出时分是一整个天里最凉的时刻。舒澜一直忘记在公服里加衣裳,走出院门的时候虽然尚未刮风,但被清早的凉露浸着,只觉双手都是冷的,僵硬地捏住衣袖。他走了没几步,抬起头就见崔道之正迎面过来,来处似乎是从内宫的方向。崔道之没换衣服,还穿着昨天舒澜见他时穿的绯红官服,甚至连发冠都像没有解开过的样子。他在空旷的宫道上裹挟来一身秋露潮湿的气息,把身后几个女官内侍落下好远,一面走一面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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