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叶邵夕急中生智,在身体软倒的同时,慌忙用两手扶住桶缘,以胳臂支撑住身体,防止自己重心不稳,再次摔倒,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
“哎?叶校尉,你在啊?”卫风抓抓头,真以为他不在。
“嗯,我在。”叶邵夕用尽力气稳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放平声音,不敢喘气,佯装出无恙的样子。
毕竟,打心眼里,他还是不愿意让任何人再看到自己的弱态。经历过人生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被嘲笑,被漠视,被谩骂,抑或被看不起,他叶邵夕是可以坦然面对,从容不惧,但这也并不代表,他的心,可以同样掩盖在平静无波的外表下毫发无伤。
有过的悲伤,有过的不平,有过的痛楚……当,冷静地收敛于内心深处,持平应对,不再外露。
他所一直执着的那些往事,就当作是一场梦吧……既然是梦,就应该早已被湮没进泥土之中,永不见天日,再不会生根,也不会发芽。
所以,昨夜,也是梦。是梦,是梦……
叶邵夕闭了闭眼,拧紧眉宇,僵在水中不敢动弹。他和以前一样,就想这么硬生生地想要挨过此关,却不料,长时间浸泡冷水的后果,致使他肌理发僵,气血不畅,血液循环因此而受阻,这么一来,小腿抽筋抽得反而越来越厉害了,持续颇长一段时间,更是怎么忍也忍不过。
他只是太困了,所以才在冷水中,睡到现在才起来。
昨夜身后的人是谁,醒来怎么不见了,现在又去了哪里……所有这些,叶邵夕通通不想管,一概不想计较,一切,都由他去。
“校尉大人,我来收拾昨晚的东西,师父一会儿要过来,所以……”
叶邵夕一怔回神,听他说要进来,连忙沉下声音拒绝:“卫风,无碍,你先下去吧。你师父就算来了也不会怪罪你的,我这里……还有些事。”
“哦……”卫风摸摸鼻子,也大概听出他什么意思,但心里有不确定,所以才提高嗓门又问他一遍,“校尉大人,真不用我收拾了吗?要不,你事情处理完了再喊我?”
“好,多谢。有需要,我会唤你的。”
“哎,好。”
卫风一听,这可就怪不得自己了,连忙做个鬼脸一耸肩,笑嘻嘻地小跑离开。
天不垂,地不怜,天地不垂怜。
叶邵夕在咬牙忍痛的同时,也不忘回想回想之前的东西,自己苦中作点乐。
他不知是忆起了什么,忽然一笑,忘记了以前在云阳山的哪一日,周亦还曾经力邀过自己,一起去学什么相爷公子听曲儿看戏文,结果一场戏下来,叶邵夕什么都没记住,只记得一个抹得花花脸的丑角出来,捏着嗓子,只怪里怪气地呜咽唱了一句:“天不垂,地不怜,天地不垂怜……”
之后他便退场了,好像他的出现,就只为了唱这么一句似的。
叶邵夕轻笑一声,现在想,当初那戏台上的丑角,何尝又不是现在的自己?
周亦当时拍着桌子笑话人家,想必,也和现在笑话自己一样。
他神情一暗垂下眼帘,低下去的目光,忽悠悠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你会不会……有一天后悔……当初投错了胎?……”
叶邵夕低低地问,声音很轻很淡,像是自言自语地呢喃一般,不久,那一声问就飘散在浑无所觉的空气中,转瞬不见了。
没有人回答他,胎儿现在正在他肚里睡得正沉,根本不会醒来。叶邵夕终究是白问了。
又过了片刻,一直在痉挛不停的小腿也终于安分下来,叶邵夕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又歇了一会儿,等它恢复好知觉,才从浴桶中跨出一腿,小心翼翼地走回床边,扶着一旁的桌子坐下。
除了孕期所导致的不适外,还有一个地方,也在他一举手一投足间都钝痛得厉害。
叶邵夕刚一挨到床上,就忍不住轻“嘶”一声,身体下意识地往上弹了弹,过了好半天,才敢再次尝试坐下来,硬着头皮忍到痛楚适应。
身上有些冷,头脑发热昏沉,叶邵夕裹上被子,迷迷糊糊地躺下来,不知何时,竟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天色竟已全黑。叶邵夕一拍额头,感叹自己可真能睡,竟睡了这么长时间才醒来。他环视四周望了望,竟嗅到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他心中奇怪,不由拧眉,刚想找卫风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见王御医正好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撩开大帐走了进来,不知出了什么大事,竟是一脸头疼无奈的样子。
“王御医?”
“叶大侠?你醒了?快躺好!怎么下床了?”
叶邵夕浑浑然,怔着眼神摸不清头脑。
“我又没什么,何必这样大惊小怪?”
“还没什么。叶大侠,我问你,你是不是有寒疾?”
叶邵夕沉默了下,才承认:“怎么?”
王御医吹胡子瞪眼睛,气结:“那你知道,寒疾该注意什么吗?”
“数九寒天,应忌凉水。否则,易引起寒疾发作。”
“那你忌了吗?”
“一时忘了。”
王御医无奈,只得唤了他先喝了药,才不忘叮嘱道:“自古以来,寒疾就是众多病症中最为顽固的一种,极难治愈,而且症状复杂,我目前还不知道你发病时会是怎样,所以无法对症下药,开出良方。”
“这只是一般的驱寒药,你先喝了,以后切记,千万碰不得凉水,尤其是你现在情况特殊,还有孕在身。”
“嗯。”叶邵夕答得倒是很痛快。
之后他满不在乎地轻松一笑,提起别的话题来,将寒疾之事通通掩了过去,似乎怎么都不愿意提起。然后,他也很久,都没再见过宁紫玉。
日子稀松平常,一天一天惶惶而过,反反复复,翻翻覆覆,没有一点儿不同。
叶邵夕这日,闲来无事在帐外乱逛,无所事事,也漫无目的。他不知怎么走到营后的一个沙丘背面,忽然被一个身影,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黑衣金冠,负手而立,宽大的袍袖逆风飞扬。
映碧的军营中,只有一人,敢不穿这紫色。
君赢……冽……
叶邵夕不知为何,竟在他身后站了很长时间静看,漫无边际出神了很久。
直到天色微黑之后,君赢冽才转身离开,叶邵夕躲在暗处观察他半晌,似乎觉得他看起来像是有心事,缭绕心头,郁郁难解。
他心下奇怪,等他走了很久之后,才到他原来站着的地方一看,顿时了悟。
沙地上划着三个大字——白、予、灏。
叶邵夕的眼神在黑夜中轻轻一动,没有说话。
“原来……是这样。”他沉吟一声,刚想要转身离开,一抬头,却赫然发现眼前正矗立着一个人影,那人颀长的影子在月光中投影到地上,如梦魇一般,黑压压地向自己逼来。
叶邵夕的心紧跟着一跳。
“叶邵夕,跟踪君赢冽,你是不想活了么?”那人冷道。
叶邵夕自嘲一笑,随即低下头来。
呵……宁紫玉,许久不见。他低喃着打过招呼。
“不要妄想在他身上做文章,叶邵夕,你斗不过他,更斗不过我。如果你敢对他做什么,你知道我的手段。”
“我能对他做什么。”
叶邵夕迎风站在月光下,面对黑暗,也面对同样咄咄逼人的宁紫玉。他低头,感觉鬓角有碎发随风而乱,麻痒痒地拂过颊边,飘远在一望无际的夜空中。
“君赢冽是什么人,你对他保护得太过了。”
说起来,叶邵夕对君赢冽的感觉,很陌生,也很复杂,一时竟难以用语言形容得出。
戈壁之上孤星高挂,偶尔闪烁一下,也是遥远,黯淡,无华。
叶邵夕漠然一笑,在黑暗中轻勾了勾唇,无所畏惧地迎向宁紫玉。
“对他做什么,我能获得什么好处?我何必?”
他和君赢冽,说好听了是同父“异”母,可实际上,他们却是天差地别,南辕北辙,身处在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个体。
他的世界里,被名为“君赢冽”的阴影所笼罩。
而君赢冽的世界里,却是广袤的疆域,壮志的雄心,波澜壮阔得看不见他一粒小小的微尘。
原来人在投胎之前,早就分好了三六九等,上位者居功自傲,目下无尘。而,诸如叶邵夕,这些窘迫地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除了自救,什么都不能。
不要寄希望于上天,因为天命攸归,它永远只垂青于权力滔天之人。
世间那么多自我安慰的可怜人,没有嬉笑怒骂的权力,无法为自己争得一片天地,便只能在若隐若现间痛苦一生。
就像大哥,像周亦,像苏缨,像江棠,像柳茵,甚至是像他的母亲和君赢冽……谁不是这样?那些同样被命运玩弄过了的人,难道就这么……白白认了?
不知为何,叶邵夕突然不想再这样下去。
不为别的,他只是想留着条命,和腹中的孩子好好地过下去。那么生而为人,也才算不枉此生。
“宁紫玉,你马踏狼烟,破坏别人苦心经营的家园,你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君赢冽?”片刻,只听叶邵夕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