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本来晃悠悠已颠出几步路的老乞丐听到这话却忽然停下,只见他闭目嘲笑一声,扭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反问:“平安无事?练了摩诃邪功的人从来都心机深沉,心怀叵测,你当真是想要他平安无事?莫要笑掉老夫大牙了。”
“你!”
纳兰迟诺听罢气急,一甩袖恼羞成怒道:“六王爷!这便是你广贤王府的待客之道么!?如此,本王恕不奉陪!”
他本想将叶邵夕抱起来离开,期间却不知怎么摆弄了下他的衣袍,露出他胯部嫣红如血的胎记。
凄艳的胎记因为小腹的凸起而稍显变形,虽然如此,但仍不难看出它本来的形状,花叶连理,盘根错节,枝枝叶叶反卷如龙爪,舒展得恰到好处。
谁知那老乞丐看见这胎记却脸色一变,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的,猛地冲上来,一把箍住叶邵夕的右臂,震惊似的问他:“你是龙爪谷的后人!?你叫什么?你是谁?!”
老乞丐说到这里缓了一缓,忽然垂下眼帘,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一般,语气悲伤难遏:“那么……叶曼殊呢?叶曼殊是你什么人?叶漪呢?……漪儿又是你什么人?……”
叶邵夕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跳,怔了怔,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回答。
谁知那老乞丐继续道:“漪儿……是你什么人?你和她有什么样的关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可还恨我?……”
老乞丐对这件事似乎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他紧紧地箍着叶邵夕的手臂,一直追问,语气急切,眼眶通红,整个人像要控制不住地哭出来一样,早已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乞丐不断地呢喃,轻闭下眼,不知想起来了什么,眼泪忽然控制不住地溢出眼眶,侵湿长满褶皱的眼角。
往昔一别,道阻且长。此时看去,他哪里还像是一名襟怀磊磊,逍遥人世的隐者模样?鬓角沧桑,白发凄迷,眼前的这位老者,显然并未从红尘中真正地解脱开去。他不知是为爱情伤怀,还是为身世悲伤,但叶邵夕可以明明白白地从他衰老的眸子中读到刻骨的忧伤,丝丝入扣,寸寸沁心,感伤之深,强烈得令人不忍回眸。
叶邵夕咬紧牙关,强行忍住小腹的疼痛,一点一点地抬起眼来,反复打量他。
“在下……叶邵夕……敢问前辈……”
后来,那老乞丐一直漪儿漪儿地低唤,长时间陷入回忆里,任凭怎么也解脱不出。
这几声轻唤,满含悲戚,却如倒刺一般,猛地深扎进叶邵夕的心坎里,牵动着他身体内部的某根神经,跟着紧绷绷的疼。
他和这个人之间,好似有种莫名的关联,说不清道不明,难以形容。
而这种关联,只因为一个人,那便是他的生身之母——当今成贤太后,叶漪。
“前辈是……呃!……”
叶邵夕心下奇怪,刚想开口询问他是何人,却忽然身躯一颤,整个人不知怎么了,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可怖,额上青筋隐隐,快要跳爆似的十分吓人。
老乞丐神色一紧,赶忙上前扶住他,整个人不再嬉笑怒骂,反而是难得一见的正经,语气十分严厉道:“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准进来!”
他一把扶起叶邵夕,冷冷睇了众人一眼,在墨水心的帮忙下,将叶邵夕小心翼翼地搀扶到床面上,让他仰面躺下。
叶邵夕强忍痛楚,背部一挨到床,整个身体登时反射性地一颤,就像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痛苦一般,捂着小腹蜷缩起身体,痉挛得十分厉害。
“水心,你留下来帮忙,将其他所有人都请出去。”
老乞丐坐到床边,眯眼凝视叶邵夕,波澜不惊地道。
“好。”
墨水心点了点头,见他眉目紧锁,一脸厉色,语气更是难得的冰冷和肃穆,不留任何情面。他知道老头儿好不容易认真起来,已恢复了当年任人瞻仰的模样,他心里一喜,心想着总算可以好好见识一番,便不由分说,乐滋滋地将众人赶了出去。
君赢浩倒是很合作,二话不说,问也不问,领着众人率先退出房门。
可如此紧要关头,救命之际,纳兰迟诺反而显得过于固执,一改之前谦和有礼,进退有度的君子模样,不论墨水心怎么游说也不肯合作,说什么也要待在屋内,执意不肯离去。
“本王说不许便不许,叶邵夕是本王带来的人,你本事再通天,也无非是个老乞丐而已,有什么资格随意碰他!?这虽不是映碧,但本王说话好歹也有个分量,你们再随意,也要有个限度!”
这和以往的纳兰迟诺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实在是不像,很难不让人匪夷所思。
王太医拧眉望着纳兰迟诺坚决的身影半响,犹豫着出声试探道:“纳兰王爷……依老夫之见,反正这胎儿已经是穷途之末,倒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先让这乞丐救治一番,如若不成,再另觅他法……”
纳兰迟诺向后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王太医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当即便垂下头来,拧住眉头,不再言语。
一前一后,同样是针对叶邵夕腹中的胎儿,在救与不救之间,纳兰王爷的态度和行为转变之大,无法不令人称奇。但纳兰王爷心思缜密,从来都有一番计较,自己听从便罢,王太医又想。
“喂!我们是要救人哎!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难道你就那么想他肚子里的孩子死吗!?”墨水心看不过去,不由出声责怪道。
纳兰迟诺神情一寒,动了真怒似的,脸色变得漆黑。
“看什么看?我说的哪里不对了!?”
君赢浩猛地上前,一把将墨水心护在身后,警告似的瞪他一眼,暗示他不要莽撞出声。之后,他又转向纳兰迟诺,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却据理力争道:“水心是小孩子心性,说话口无遮拦,求王爷不要责怪。但此次之事,事关人命,君赢浩既然碰见,便不会漠然视之。”
纳兰迟诺与君赢浩相比,气势很明显地稍逊一筹,输了不小一截。
想想也并不难以知道,这毕竟还是在煜羡,君赢浩的地盘,而非映碧。不论纳兰迟诺如何气势汹汹,毕竟他后力实在不足,若是硬撑,最终还是要败下阵来。他在这里,一无军队二无势力,此刻与君赢浩硬碰硬,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纳兰迟诺心中掂量片刻,尽管再怎么不服不愿意,也不得不闭口不言,按照老乞丐的意愿退出房门。
不算宽敞的房屋一时间总算是安静下来,屋内静悄悄的,唯余叶邵夕辗转难安的痛哼声与衣衫摩擦的窸窣声。
老乞丐坐在床边,一手撑开他的上下眼皮观察半响,另一手则并成三指,反复在他肚脐周缘按压,就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一般,一边轻按还一边问他疼不疼。
叶邵夕哪里都疼,牙关咬断,几乎要就地打滚。
“是这里了。”老乞丐皱眉点头,再次确认似的按去,但见叶邵夕浑身一颤,呼吸当即变得粗重急促,整个身体像被电击了一样,不受控制地抽搐痉挛。
“水心,去拿几条结实的绳子和烛台来。”
“好。”
“等等,绳子要他挣不开的,烛台上一定要点着红蜡,另外,去烧些开水来。开水里合着蜈蚣三钱、山甲二钱,全蝎一钱、血竭一钱、朱砂三钱、雷公藤一钱煮沸,然后再转成小火,约莫半柱香的时候,将这个加进去,然后灭火即可。”
老乞丐从袖中掏出了什么,嫣红艳丽的样子,叶邵夕躺在床上眯了眯眼,冷汗沾在睫毛上,一时看不清楚。
墨水心脸色微变:“这、这可都是出了名的毒物……”
“照我说得去做,切记,熬制时间不可长不可短,药量不可多不可少,火候不可大不可小,绝对不允许有一点差池。否则,非但不能力挽狂澜,救活胎儿,连他本人,也定当身中剧毒,七窍流血而死。”
叶邵夕从床上挣扎着抬头,强撑起身体,喘息粗重,脸色很是不好。
“孩子,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若要反悔,还来得及。”
叶邵夕咬紧牙关,勉强点了点头,似乎已用尽所有力气。
“龙爪谷人体质特殊,异于常人。有很强的繁衍能力与庇护胎儿的能力。是以,当初君乾弘服用朱果之后,仍然能令龙爪谷女子叶曼殊怀有身孕,并在十月之后,诞下叶漪。这个好处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你腹中胎儿能挺到现在,也与这有绝大部分的关系。”
“那……那又……怎样……”叶邵夕疼得闷哼一声,喘息不定地问道。
“要保住这个胎儿,你必定要体质受损,毁坏自身以血养胎,这种改变很有可能是致命的……那便是……你从今之后,极有可能无法再孕。”
“而且作为医者,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现在腹中的胎儿因为受创过重,天然发育欠佳,即便是保下来,也难以与常人一样。而且他,极有可能……是你今生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你……会后悔吗?”
叶邵夕轻笑一声,竭力喘息着回话:“叶邵夕……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