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会的……不会的……”
叶邵夕终于满眼惊慌,感觉着支离破碎的痛楚传遍全身,他无法支撑站立,便硬撑起胳膊,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地向外爬去。
血迹蔓延了一路,从床边,到门口。狰狞而又刺目。
他在想,他不能……他不能放弃……
他怎么可以像所有人放弃自己一样……放弃他?!……
他每吐一个字,总是能向前进一点。这条路好长,长到是叶邵夕此生,走过得最艰难也最无力的一段路,也是他无论如何,咬着牙也必须要完成的路。
这是他第一次……放弃尊严,放弃廉耻,放弃任何身为男人的颜面与骄傲……他不会想,我赤身裸体,被人看见会怎样?我身怀子嗣,被人知道了会怎样?他只是想,只是想……我要救他,我要救他……
他要救活自己的……
孩子……
叶邵夕闭上眼,这一次他终于想通了,而由他脸上消逝许久的真心笑容,再一次渐渐浮上嘴角。
他知道,这将是自己以后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正在这时,大门忽然被撞开,有人冲了进来,连忙蹲下身扶住他。阳光太刺眼,叶邵夕看不清是谁,却大力抓住他的衣袖,声嘶力竭地恳求道:“救他……救他……”
“求你……救救他……”
“他是我最后的希望……别人放弃他可以放弃我……但……我决不能放弃他……”
来人看了看叶邵夕身后蜿蜒的血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把将他抱起来,直接撞门而出。
叶邵夕被人抱出去的途中,许多人都看见了,这些人个个对叶邵夕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叶邵夕却什么都不想再管,他愿意上天再对他刻薄一些,只愿他的孩子平安。
来人将叶邵夕带到了一处僻静的房间,将他小心翼翼地安放到床上,那人抬起头来,立在床角,阳光打进来,照在他年轻有为的脸孔上:“叶侍卫,你稍等!我马上就去找大夫!”
叶邵夕眼帘一颤,这才放开手,极其虚弱地喘息道:“江棠……我拜托你……我只有他……我决不能……让他承受……与我一样的痛苦……”
江棠一愣,随即十分坚定地点头,他飞一般地奔出门外,没走两步,却突然被人唤住。
“江棠。”
江棠回过头来,神色一正,连忙施礼下跪道:“王爷。”
纳兰迟诺缓步上来,俊美微敛,神情郑重。他一身淡蓝色的王爷朝服,穿在身上,更加显得他胸有波涛,文质彬彬,举手投足间总是有那一派闲适悠然,永远的不温不火。
他身后跟着几名侍从,其中一人身着太医官袍,鹤发白须,在阳光的阴暗处微微躬着身,右手提着药箱,似乎是早就知道会派上用场似的。
“你去吧。”
那老太医低低道了声是,先一步拎着药箱走进房中。
“江棠,你从旁照料,一旦有什么事,尽快告知于我。”纳兰迟诺缓了口气,眉心当中有丝忧虑,“叶邵夕的事传得很快,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宫里也有很多人都在议论此事,我怀疑这之中,必有人恶意煽动,妄图引起轩然大波。现下局面,虽然太子刚刚离开,还不至于过来再引起什么过大的骚动,但此事……无论如何也要压住,不能让他半路再折了回来。”
“是。”
“好了,你进去吧。”
“是。”
“等等……”纳兰迟诺想了想,“另外,我来过的事,先不要让他知道。”
“他看似沉默,不爱言语,实则性子极傲,若是知道了,只怕不知道要如何的无地自容了……”
江棠恍然,暗赞王爷果然是神机妙算,连这一步该做什么,下一步该准备什么,都计划得详细周密,天衣无缝。这样想着,江棠望着眼前人,又不由面上一红。就连他闯入叶邵夕的房间,也是出于纳兰王爷的示意。
江棠想象不出,要一个男人开口承认自己承欢膝下并珠胎暗结,需要多么坚强的心志和义无反顾的力量。但他也只是惊了一下,被叶邵夕当时的表情弄得不由紧张,直接抱起他就走。
一路上,多少惊异的呼声和鄙夷的唾骂声系数传来,叶邵夕都置若罔闻,好像世人怎样都与他再无关系,他只是一心惦记着肚子里的孩子,拽着他的衣袖,乞求自己救活他。
江棠刹那有些微的触动,不由更是加快脚步。
叶邵夕说,他从不相信上天,对他来说上天根本不存在。可是在那一刻,江棠想,叶邵夕必是相信并感激上天的,他乞求上天不要将自己活下去的力量剥夺。
太医很快进了房中,江棠和纳兰迟诺说了一会儿的话,纳兰迟诺也离开了。又过了一会儿,江棠走近屋中去探望叶邵夕,谁知,他一进房中,就被铺天盖地的血气熏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才适应过来。
他适应了好大一会儿,才细细瞧去,见叶邵夕正躺在床中,眉宇紧蹙,嘴唇紧抿,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分外惊心。
他的双腿被人分开,下体赤裸裸地呈现在许多人眼中。要是寻常之人,定会觉得羞耻非常,但叶邵夕此刻却是神情镇定,表情坚毅,就好像是现在不论如何不堪的流言蜚语,都不能击溃他保护这个孩子的决心。
老太医正在为他施针,这针扎在叶邵夕身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而叶邵夕本人,也不知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只见他冷汗一直不断地从额上流下,一遍又一遍地打湿睫毛,让他的脸色看来也莫名得苍白。
这情景惨绝,让江棠不忍再看,但他还是走近一步,轻轻地唤了一声:“叶侍卫?……”
叶邵夕眼角瞥过来,眼神清醒,隐忍自持,他颤抖着发出声音:“江棠……刚刚多谢你……”
随着老太医施针又拔针的动作,叶邵夕不由闷哼了几声,好似十分疼痛,但他却一直忍着,尽量不使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
可他已经很是狼狈了,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不知这样硬撑着,又是何必?
老太医将他脚趾上的银针拔下来,一脸不客气地道:“叶大人好本事,老夫说的三大忌,你居然只字不听,每忌必犯,饮酒,熬夜,房事,做了十成十,你既然自己都这么不爱惜胎儿,现在回过头来,又何必救他?有你这样的父亲,那胎儿不如早死早超生得好。”
叶邵夕闻言,脸色一变,惨白得厉害,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死死攥紧老大夫的衣袖,手指一直在颤抖:“只……只要还有一线希望……”
但似乎这老太医打心眼里还是不齿叶邵夕的为人处事,虽然他奉纳兰迟诺的命令来为他看病保胎,但有意无意间,还是对叶邵夕冷嘲热讽道:“叶大人,我当时就劝你,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顶天立地,利落果断。既然你决定连犯三忌毁了这个胎儿,现在又何必救?救了又能有什么希望,即便长大了,生下来了,也肯定会有什么隐疾,发育必不会太好,着实无益。”老大夫说罢,将他的手扳开,重新按回床上,转身取来药箱,又道:“老朽劝你,退一步,你的人生便可海阔天空,前途无量。做男人犹犹豫豫,儿女情长,为红尘所绊,怎成大器?”
“我没有退路了!”叶邵夕刚被他按到床上,又立马挣扎着起来,扑到跟前拽住老大夫的袖子,语气激动道,“我没有海阔天空!我也没有前途无量!我就是犹犹豫豫,我就是儿女情长,我就是被俗世所绊……我也不要成什么大器……我的雄心,我的胆量,我的锐气……都被肚子里的小东西一天一天地磨平了……太医……你看不上我也好,瞧不起我也罢,我只求你……哪怕……哪怕只有一丁点……只有一丁点希望……”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卡在嗓子里,后背颤抖得躬下去,一手还拉着老大夫的衣袖,似乎竭尽喘息也不能。
“孤身一人,何以为家?叶邵夕连家都没有,连牵挂都没有……怎么学别人驰骋沙场,报效国家……”
江棠很震惊,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这个平时看上去无坚不摧的男人变得这么悲伤无助,但他年纪尚轻,不曾为人父母,自然无法土灰,天大地大,红尘轮回,在这之中,血缘亲情究竟隐藏了多么深厚而无可估量的力量。它可以为一个几多坎坷,饱经罹难的人带去治愈伤痛的良药,亦可以使一个心狠手辣,绝情放纵的人最终放下屠刀,改头换面。
都说男儿当自强,有泪不轻弹,然而却是有多少男子,在这种无情无爱,背信弃义的世界中,遭受到了无措和茫然的境地。
在这些人中,更何况是叶邵夕?一个何尝体会过亲情之爱的人?
他看似潇洒坦荡,他自诩人心宽阔,可是一生却深陷俗世羁绊,不能走,不能留,又不能自我说服。人生孤陋,醒也混沌,醉也无聊,叶邵夕无可奈何地顺从了天意安排,郁结于心的不甘之痛和被骗之忧,如双刃剑一般折磨着他,让他唯有在无奈之下隐忍,消极抵抗,清醒着沉醉,沉醉着清醒。但当这么个小生命就要悄然逝去的时候,叶邵夕却是真的心中一痛,登时醒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