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紫却不管他脸色,只继续道:“第一句,为君稽首,隔烟静看莲华瘦。如来难求,一缕深心百种系成愁。这第二个字,是‘为’。”
“第三句。”郁紫继续说道,“鞍骑渐远,却倚哀弦歌别怨。轻拢细燃,夜长更漏怨极弦易断。这第三个字,是‘鞍’。”
“第四句,马嘶惊梦,忆云阳山上曾逢。恨锁眉峰,思量五载无泪与君倾。第四个字,是‘马’。”
“第五句,长云凝,霜天净,交加忆,醉酩酊。”
“这一句是‘长’......”直到这一句,叶邵夕仿佛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他不由地轻轻启唇,缓缓接话道。
“第六句,驰骢踏近枯竹径,推门唯觉落叶深。细闻雪声敲残漏,独对孤灯数落花。”郁紫继续又道。
“‘驰’......”不知何时起,叶邵夕的声音里已满是颤意。
“第七句,君不留住,往事千端,怎忍分离,无事孜煎。”郁紫道。
“‘君’......”不知何时起,叶邵夕的声音里,已充满压抑,不知在竭力控制着什么决堤。
“第八旬,触目还伤,心切。寻思残梦,应迟。”
“是‘触’。”不知何时起,叶邵夕已面色惨白,毫无血色,他唯有慢慢闭上眼睛,再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郁紫徐徐说罢,才面向叶邵夕,轻道:“你可知此触并非触目之‘触’,而是君之所处的‘处’。”
叶邵夕闻言惨笑一声,开口道:“是我傻,竟未发现他诗中真意,是‘愿为鞍马,长驰君处’......”
“皇上说了,你是侠客,人生之中,陪伴在你身边的,不是别人。而是与你日夜相伴的骏马。皇上此前曾跟我说,如若可以,他愿舍了这一国之君,生不为人,却只去做一个畜牲,做一匹鞍马,伴你策游红尘。叶邵夕,如此这般,你还不信皇上么?”
郁紫的声音悠悠的,好似亘古悠远的钟声,发人深思。在他如此亘古悠远的声音里,不知为何,却让叶邵夕深觉惶恐。
他刚要答话,却听峡谷之内忽然一道闪电落下,一记闷雷响彻大地。
在漫天的风声雨声雷电声中,下一刻,却见宁紫玉长袖一挥,指下琴声忽然声势高昂起来,片刻之间,他已运指如飞,挥洒之间,琴声立就。
杳杳长风下,他,筝声飒然,举袂飘携,挥袖逍遥。
只听他很快又启口唱道:“死与生,与谁同?怨与恨,皆成空!”
一句引吭高问,却问不尽苍天世事,问不尽百态人生。
至此之时,他激烈的感情,仿佛再也无需受到压抑,只要连贯送发,就像那高壮的悬河刹那海水一般。一声一声,他筝声飒飒,皆精力弥满,毫无稍懈之弦,仿若壮士弹剑,大起大伏地尽是逸散着豪迈恢弘的拓拔之气。
世界在这一刻,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就连山间的鸟啼,长空中的雁鸣,都静了下来。普天之下,好似只有那庄严厚重的筝声,满怀着他对他的爱意,一声一声,回荡在连绵不断的峭壁顶上,回荡在漫天飞舞的风雨声中。
叶邵夕在风雨中,听得出那人下阕第九句的第一个字,是“死”。他颤声念来。
“后院新凉,萧萧竹叶扶疏窗。小坐持觞,暗思流年何事断人肠。”
宁紫玉在雨幕中唱来,叶邵夕便在石洞中苍白了脸,他喃喃的:“‘启’......”
“归燕双栖,妒他双去又双息。不觉寒暑,此后长向孤鸿声里住。”
宁紫玉依然唱,叶邵夕这时,眼神却已怔怔的了,就连思绪仿佛都已被这几个字抽空。
“‘归’......”
“土花长染,屧痕沁湿锦鹓斑。怅望长天,惟飞雁年年霜雪知还。”
“‘土’......”
听罢这一句,叶邵夕却好似已站之不住,摇摇欲坠,全身颤抖,似乎马上便要跌坐在地。
宁紫玉的歌声依旧传遍天际,风潇雨淋的暮色中,叶邵夕亦真真切切地听着那人口吐的诗词,深深切切地感受到雨幕中这个男子,因他而起的忧郁,因他而起的绝望,因他而起的悲恸,因他而起的无可奈何。
叶邵夕望着那个人,只见万千雨线之中,他依旧迎风微雨,奏乱弦,于长林。
葬玉筝下流出的琴音,虽声声如诉,却绝无半点无病呻吟,斧凿之疲态,不见用力,却是声声有斤两,弦弦抵万金。
一个回眸,烟雨迷蒙里,叶邵夕仿佛听到那来自数月之遥的筝声,与现在雨幕中的这人一起奏响,回环而往复,缥缈而绝望,瞬间便穿透这五年的光阴,滑过天际,一直飘落在自己的心头。
“并回烛,忆写向,添哽咽,足凄凉。”那人在雨幕中继续弹唱道。
邵夕,你可知每晚红烛并立,看着烛泪滴落,绛蜡自然,我有多痛心疾首,煎熬备至。
宁紫玉每弹唱二声,叶邵夕便听着那曲子里传透出来的情谊与画面,想象着那筝声之中,那人要跟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声声如诉,句句如怨,洒落每一根琴弦。
“并......”叶邵夕藏头减字,继续颤声道。
“葬玉流红夜未央,微歌发齿不能长。悲风荡漾摇帷帐,停琴伫月翩坐自伤。”
邵夕,你可知,我每夜为你按琴而歌,却心绪满怀,不能自已,即便悲歌在喉,却难以唱出。到头来,唯有一幕幕的帷帐摇曳,我自停琴伫立月下,久久自伤,不能言语。
“葬......”叶邵夕听着筝声里的话,不由脸色苍白,闭上眼睛,睫宇轻颤。
“八尺游丝,千里归梦。忽疑君到,痴数春星。”
邵夕,你可知,我经常在梦里梦到你,可每每梦到你,醒来了,却也只有空中的星子繁几,寥落不堪,好似在笑我痴傻。
“八......”叶邵夕声音如泣。
直至此刻,他仿佛已猜得出面前人下一句要说些什么。
果然,只听那人终于唱道:“荒城宫阙,全非。做尽秋声,空待────。”
邵夕,你又知不知道,现如今,这满眼宫阙,在我眼里也不过荒芜贫瘠的一跻身之地,早已面目全非。这厢,我为你以筝曲弹尽秋声,空空地等待你回来。
“荒......”
直至最后一句,,叶邵夕终于承受不住,颤抖着跌坐在地面上。
他只能痴痴喃喃地发出声音:“死后归土,并葬八荒......”
此时此刻,叶邵夕的心脏就像是被沉重的大钟重重击中了,有沉闷的轰鸣回响其间。
摧藏悲弦发琴曲,乱指激楚流清音。宁紫玉唱罢后,后续筝声在他的指下抑扬回旋,犹如龙蛇走势,风风雨雨,皆触动心事,为了这一曲,他似乎就像流星,甘愿将自己毕生的生命热力,完全挥洒殆尽。而这首充满的爱恨情仇的弹唱,似乎也在暴风骤雨之上,就要歇响。
“愿为鞍马,长驰君处。死后归上,并葬八荒......”叶邵夕颤抖地将全词藏头减字,全部念出,“宁紫玉,你好傻,你好傻......我也好傻,为什么我始终没有听出来,为什么没有?!”
叶邵夕喃喃半天,不知用了多久才恢复神智,他恢复神智之后,又不知多怨恨自己似的,突然以徒手痛击地面,直弄得双拳之上满是血迹,也不肯罢休。
他似乎都能想象得出,多少年来的夜晚,那人独对一轮明月,一架古筝,独望着“漫漫悠悠天未晓,遥遥夜夜听更寒”的情景。
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数月前,当他还在映碧皇宫之时,白予灏曾说过,那人的这首曲子,只有真正相思过的人,才能听得懂他琴中相思的含义。
君赢浩亦曾对他说过,这首筝曲里,许多隐晦不外露的表达,实则,也不知道藏了那人多少内心如火的翻涌。
而当他带着母亲的尸体逃出宫去,那个早已改名叫作苏容的女子,亦曾对他说过,直到今天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在这世上,还会有这样的曲子,让人听完了,却只管出神,心内还在默默记诵。
苏容和君赢浩都曾指责过他说,说到底,是你没有用心地听这首琴吧。否则,怎会弄不明白其中真意。
原来,他们都听出来了,他们都知道,在宁紫玉的这首词曲里,想要与自己死后归土,并葬八荒。而偏偏他自己,作为当事人,却没有听出来!
为什么也没有早些发觉?!为什么他没有?!为什么他没有了?!!
叶邵夕悔不当初,痛苦不堪,自惭形秽到无以加复,他悔恨到一直用徒手捶击大地,若不是陈青郁紫来找,只怕整条手臂废掉。
宁紫玉的琴与诗,藏头减字,晦涩难懂,只有在某个灵光乍现的瞬间才能令人看清其中蕴含的深意。也许,就是这样让人如梦方醒的秘密才令原本远在天涯的人,听过之后看过之后,就回到咫尺。
而这份费尽心思的爱,仿佛一刹那,就会消除尽叶邵夕这许多年以来的心灵阵痛。
“宁紫玉......宁紫玉......”
“为什么......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将一切都告诉我......”叶邵夕再也说不出其他,只有紧闭双眸,怔怔地,喃喃地,仿佛受了惊天打击一般,重复着同一句话。
“告诉你?”郁紫在旁嗤笑一声,“就算告诉你又如何?不告诉又如何?扪心自问,当时的你,会相信皇上么?如若今日,不是所有事实都摆在眼前,皇上就算解释,在你心中,莫不也是认定他就是穷凶极恶之人,所有一切,都在狡辩罢了。”
郁紫所说句句在理,压得叶邵夕半个字都反驳不得,无法狡辩。是的,倘若不是今日所有事实都摆在眼前,宁紫玉哪怕是只解释一个字,他都认为这是他的狡辩,说来,他二人走到今日局面,无一不是自己亲手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