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但凡是新生婴儿,都要佩戴这样一个小配饰。
人家说,长命锁,但凡是给孩子戴上了,都会健健康康,活泼可爱地长大。
“长命锁......宁紫玉......你还记得......”
叶邵夕声音嘶哑,望着狂风骤雨中,那一串叮铃作响的小银锁,眼前忽然迷蒙了。
原来他从不曾忘记,他和自己一样深重地记得,他们曾经失去过的那一个孩子。
叶邵夕话音刚落,但见峡谷之上,二山山头,不知何时起,每一个弓弩手旁边,都有一个琴师执琴而坐,如此围了一圈。他们每个人的琴边,都挂着一个小银锁,在风雨中摇荡,发出叮叮铃铃的响声。
“哼!不想堂堂陛下竟也是那痴情之人,不仅愿为故人弓吭高歌,更是安排周到,连琴师都请了来!”峡谷之中,只听纳兰迟诺出言讽刺道。
“纳兰迟诺,你今日死期将近,朕如此安排,你又如何会懂。”
宁紫玉淡淡地,负手由琴架边立起,后颈的鲜血一直流下来,染红衣衫,染红他身后的大地。
纳兰迟诺闻言冷笑,抬头望了望山头的弓弩手,道:“呵,宁紫玉,你这是要将我乱箭射死?你可知这乱箭不长眼睛,一旦射下来,不仅是我,就算是你,怕也要因这乱箭而死。”
“纳兰迟诺,你与朕明争暗斗已久,如今,便由朕同你共赴黄泉,你该再无遗憾。”
宁紫玉话毕,不再理他,反而是一个人向洞口的方向走了过来,他后颈有伤,行动缓慢,但步伐仍是慢中有稳,依然威严。
不知多少年后,想必仍有人记得眼前这一幕。风雨之中,年轻的帝王宁紫玉,在被俗世所激起的所有的不信任里,义无反顾地,背对所有的刀枪斧钺,迎着他心爱之人的方向,走了过去。他的真性情,他冷眼旁观地坚持,也为他博得世人不少的赞赏。挚情在我,情理便在我,那么,反对之声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洞口处,众人不由为他让出一条路来,匍匐跪地,三呼万岁。
叶邵夕远远看着那人走近自己,从内心便升上一种战栗,他甚至连指尖都在痉挛,手虽扶着石壁,却连站都站不稳。
不久,宁紫玉来到叶邵夕面前站定。
“邵夕。”他轻轻一唤。
谁想,叶邵夕却颤抖着抬手,啪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宁紫玉微微一愣,身上满是鲜血,却故作轻松地笑着问:“你都知道了?”
“你混账!”叶邵夕骂道,可没骂几声,眼前却已模糊起来,“你瞒着我,做了那么许多!宁紫玉,你总是如此,随便闯入我的生活,又擅自离去!你有没有想过,你给我的,从来都只是你想给的。你为何不在意,这些,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
“宁紫玉......为何不信我,为何不早些将所有一切都告知于我,你不知,这世上再无人,能比你宁紫玉更让我痛彻心扉......”
叶邵夕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嘶哑,眼眶也已通红,宁紫玉看着不忍心,不由抬起手来,轻轻抚上他的眼角,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话到口中,却又觉得当此之时,纵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却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只能怔怔的望着他。
到最后,也只得作罢。
待得能够发声之时,却也只说得出“珍重”二字。
他说罢,又痴痴看了叶邵夕好几眼,眼光逐一扫过他的眼神唇角,额峰,才一咬牙,下定决心似的转身离开。
“宁紫玉!宁紫玉!”
叶邵夕深知那人是要重回箭阵之中,解救江棠,与纳兰迟诺共赴黄泉,他见状,心中不知多焦急,忙追着那人唤了好几声,似乎是想要阻止宁紫玉。
可谁知,宁紫玉并没有停下来。
叶邵夕眼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心学焦急,为了阻止他,不由得豁出去一般,在千军万马前大声喊道:“宁紫玉!我恨你!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恨你!!”
可谁知,背对着他的宁紫玉听罢这句话,却只是淡淡一笑,不曾停下脚步,继续向前:“我知道。”
“我知道,你一直恨我,你恨不得杀了我。”宁紫玉平静地陈述。
“不......”
直到此时此刻,叶邵夕终于控制不住心中情绪,他站在原地,冒着暴雨,追随着灵魂深处的声音轻颤道:“可我也希望......我能够恨你......”
“若我能够彻头彻尾地痛恨你,想来也不会如此痛苦。”
“我爱你......”
他先是很小声的,声音被哗哗的大雨淹没。
“宁紫玉,我爱你......”
他声音又微微大了一些,很是嘶哑,可雨幕中的那人却还未听见,仍然背对着他,义无反顾地向箭阵中走去。
叶邵夕终于鼓足勇气,再不顾及世人眼光,在雨幕中脱口大喊道:“宁紫玉!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而雨幕前方的那人听罢这话,脚下一停,忽然顿住,却不敢回过身来。
恐怕,他是怕回过身来,他所听到的那句,不过是在做梦。
天地之间,许久,寂静得唯剩下哗哗的雨声冲刷大地。
又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听宁紫玉低低地道:“我不是林熠铭。不是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不......”
叶邵夕柔软下语气,眼波如泓,轻轻否定他。
“不是林场铭,而是宁紫玉。”
“是那个任性的,狂妄的,霸道的,阴鸷的宁紫玉。”
“是那个为了我,可以杀人九百万,只为身边人的宁紫玉。”
“是那个为了我,虽反对之声千万人,但吾独往矣的宁紫玉。”
“是那个为了我,不论如何倒行逆施,逆天下而为之却绝不会说一句辛苦的宁紫玉。”
叶邵夕在风雨中微笑起来,连天的暴雨打湿他的鬓角,衣衫,可他却一点儿都不决得冷,他有回忆可以自暖人心:“是那个同我说,万里江山,付之一笑,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也是天下的宁紫玉。”
“是那个同我说,接下来的日子,只想做一件事。只想陪我沐日赏月,陪我形影不离,陪我生死不分的宁紫玉。”
“是那个同我说,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一物克一物,而只有我叶邵夕......才能克死你的宁紫玉。”
“这样的宁紫玉,不论有多少缺点,背负多少罪过,多少鲜血,我都爱。你杀了多少人,欠下多少血债,从今以后,我都同你一起承担。”
叶邵夕说到此,见眼前人仍旧背对着自己,还不扭回头来,只觉是不是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晚了,他第一次这般后悔,这般害怕,便不由得颤声问眼前人道:“愿为鞍马,长伴君处,死后归土,并葬八荒。宁紫玉,你亲口眼我说过的这些话,到如今,都还算数吗?......”
宁紫玉没有回答叶邵夕自己的这些承诺都还算不算数,他只是猛地转回身来,在一帘雨幕中奋力地迈开腿,全力飞奔上前,映着身后的一轮夕阳,再紧紧地将眼前这人拥起,抱在怀中。
与此同时,叶邵夕也紧紧地反拥住他,嘴上在笑,眼角却已不知不觉,缓缓流下泪来。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一路,他们走了多长岁月。从一开始的背叛,爱慕,折磨,误会,直至今日的心意相通,这一路,他们走得太过辛苦,太过痛心疾首,几乎已耗尽一生心力,走得遍体鳞伤,瘦骨嶙峋。
叶邵夕至此,全身冰冷了许久的血液也好像一下子快速运动起来,迅疾地窜向全身经络和每一根血管,他好似听见自己的血液,重新流回心脏。他再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脏,为宁紫玉而跳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眼中忽然就充满了无数热烈到足以冲出眼睛的感动,如此,仿佛他筋疲力尽,耗尽一生,无非,也是在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
他终于明白,他只有这一颗心,一颗为宁紫玉而跳动的心,这个时刻,这颗心风起云涌,温热的痉挛,如潮水一般顿时漫漶他的七经八脉。
“邵夕,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那人拥着自己,头埋在他的颈间,不仅说话的声音,就连抱着他的手指都在颤抖。
“我爱你,宁紫玉。”叶邵夕顿了顿,感觉得出那人声音中的哽咽和眼眶中的热意,“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宁紫玉。”
“再说一遍。”
“我爱你,宁紫玉。”叶邵夕悔恨不堪,只怪自己这一句说得太晚,让那人这般担心受怕,“叶邵夕从始至终,眼里心里,从无他人,只有夺去我心魂的宁紫玉一人。”
对于叶邵夕的表白,宁紫玉没有回答,亦没有说话,他只是愈发加重手上力气,狠狠地拥紧了他,像恨不得将眼前人揉碎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呓语般地长叹一声,轻道:“如果这是梦,我祈求上天不要让我醒来。我宁愿在这样的梦中死去。邵夕,你不知,为了你这一句话,我不论做任何事都甘心了,我宁紫玉这一生,再无遗憾。”
“不,这不是梦。”叶邵夕又将那人拥紧了一些,心中无限疼惜,“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千万要信我。”
宁紫玉又抱紧了他一些。
“是我错了,宁紫玉,一直以来都是我错了。”叶邵夕不知多悔恨道:“我不该是非不辨,我不该善恶不分,我最不该的,就是不信你。宁紫玉我害你良多,事到如今,你还能原谅我吗?你还能?!......”
宁紫玉忽然以一指,按上他的嘴唇,堵住他接下来即将要说的话:“叶邵夕没有错,叶邵夕不论做什么,在宁紫玉这里,从来都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