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眸之间,亦有大批弓箭手,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出现于峡谷上方,伏击在碧让山与岭山的两侧山头,对着宁紫玉拉弓引弦,却引而不发。
当一切变数尘埃落定,才见一架双辕马车由峡谷外轱辘轱辘地缓缓驶了进来,待马车停稳,又有一双银色战靴自马车中走了下来。
只见来人,一袭银甲银靴,大红披风,银盔上缨红盔矛,头盔之下自是一双眼眸深沉似海,似笑非笑的眼睛,这笑容虽然看着和善,却又仿佛笑里藏刀,实在让人生不出好感。
反观宁紫玉,在数万敌军的包围之下,却依然正襟端坐安稳如山,只低眉闭目,继续拨动着手下筝弦,一身紫衣潇洒飒然,风流之姿无可比拟。
“宁紫玉,你倒是胆大,信中只说叫你只身赴会,不成想堂堂帝王,竟连护身的铠甲也不着一件、便急着赴死。”
“呵,纳兰迟诺,你意欲何为?”
宁紫玉问罢,继续拨弦,手指不停,只冷冷哼了一声。
“意欲何为?纳纳兰迟诺笑了,“陛下不死,臣不得安。”
纳兰迟诺不是傻子,他来之前,自然已叫人探查过峡谷外的一切动静,发现宁紫玉并没有设伏兵埋伏于此处。
“他人呢?”
谁知,宁紫玉听罢纳兰迟诺的挑衅,不置一词,依然是垂眉闭目,任由幽咽雅致的曲子由自己的指间流出,不减风雅。
只是,如此情景之下,这风雅中,又不知多了多少凄凉,令人唏嘘。
“邵夕,当今圣上唤你出来。你说过,他的命,你要亲手斩杀,现下,本王便给你这个机会。”
纳兰迟诺话音一落,方见眼前车马一晃,已有人扶着马车的车橼走了下来。
那人怀胎将近九月,肚腹高耸,行动实在不便,一旁有人上去搀扶住他,他微微低眉,侧头,对上前来的人道:“江棠,多谢。”
自叶邵夕下了车来,口吐第一声,宁紫玉便像受了什么震动一般,他抬起头来,手下的琴也停了,只望着眼前人怔怔的,再不多言一句。
可知与此同时,叶邵夕也是。
他看见眼前人穿了一身淡紫的袍子,看见他冠带飞扬,逍遥筝海,俊逸如风。他看见他穿着第一次与自己亮明身份的那袭衣衫,那一日,他也是穿了这一身淡紫色的太子华服,太子金冠,不着帝王髻冠。
映碧朝野,以紫为尊,明紫华服乃为帝王御用之色,而其下太子人选,则为淡紫之色,至于皇家其他王室子孙,一律则为玄黑、藏青二色,用以彰显职位品级。
而宁紫玉今日,虽已身为帝王,却偏偏挑来在做太子之时的旧日服饰着身,旧日羽冠束发,此情此景,就好像所有的世事都重回到当初那一日,又好像在告诉世人,告诉叶邵夕,他是一身紫衣金冠的宁紫玉,而不是当初那个初见叶邵夕,以一袭青衣玉簪而动人心魄的翩翩佳公子────林熠铭。
许多宁紫玉能做的事,林熠铬做不了,也不会为他做。
宁紫玉当真想问他叶邵夕一句,你可知道?
二月隔着空气,脉脉不语,只对望一眼,刹那之间,世间万物,长林飒飒,林间鸟鸣,都好似已为他二人噤声,在他二人眼中,风景亦如同虚设,岁月可以任意蹉跎。
不知是何人说过,情爱一事,当你想征服对方之际,实际上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被对方征服了。首先是对方对你的吸引,然后才是征服对方的欲望。
仔细想想,五年前,当宁紫玉扮作林熠铭第一次见叶邵夕之时,也是这般,两两相望,目光交汇的地方,命运便打了个死结。
而想必他在那时想要征服眼前人之际,便已被眼前人所深深吸引,不能自拔。
只可惜昔年狂妄,执迷不悟,铸成大错,悔已不及。
二人对望,不知过去多久,方听纳兰迟诺发话道:“如何,邵夕,我已依你所言将宁紫玉的性命交由你手上,你亦亲口答应本王,会为民除害,为你死去的兄弟报仇,现下,本王就给你一剑,且看你如何抉择。”
纳兰迟诺说罢,递给叶邵夕一剑,叶邵夕犹豫了犹豫,皱皱眉,却还是伸手接过。
不知多久之后,才见他走至宁紫玉身畔,轻声问道:“......你......没死?”
“是的,我没死,我说过,宁紫玉不会死在叶邵夕看不见的地方。我不会对你食言。”
"我以为......我能杀了你。”
宁紫玉微微笑了:“邵夕若是想要取我性命,何须自己动手,说一声便是。”
叶邵夕听了这话,仿佛有所触动,拿在手中的长剑,也不禁有些微微颤抖,好似要握不紧。
“兄弟之仇,我不能不报,但在此之前,我要你告诉我一件事。”
“好,你问。”
“我二直以为,纳兰王爷胸中有丘壑,心中有抱负,然而,随军数月,峰阳关二战,玉霄城一战,再加上之后数战,纳兰王爷其人物,越让我看不懂。”
“若他起事,当真只为民生民计,却为何不制止麾下士兵夺人抢妻,制为药人?若他当真心怀仁义,为何那日万窍关下,军营之中,狠心斩杀映碧俘兵数百?难道他们,便不是映碧百姓了吗?”叶邵夕说罢,回想起这数月以来,随纳兰迟诺转战四处,在民间看到的情景。”
他深知这几月,纳兰迟诺被宁紫玉大军打得是如何畏首畏尾,一败涂地。而残军过境,苗疆士兵无一不掳去城内幼女妇孺,私下里掳掠奸淫之后,便以战车百乘,秘密送至苗疆王城,以便培养为“药人”之用。
前段日子,苗疆大军气势正盛,他被纳兰迟诺以数种借口留在营地,难以出去,自然不知道民间情况如何,然而这数月以来的数次转战,奔逃于各城之间,叶邵夕也终于看到了民生民计,百姓在苗疆铁骑的蹂躏之下,活得如何惨不忍睹。而令他惊奇的是,一向仁心仁义的纳兰王爷对这些事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多加过问。
除此之外,他也隐隐听到,宁紫玉自从重伤醒来,是如何的干纲独断,常行利民之事,雷厉风行地颁布了一系列法令,以令众人在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之上,看到一些熹微的希望曙光。
两相对比之下,叶邵夕不知为何有些心悸,再加上数月之前,郁紫潜入起义军营和他说的那一番话,所有这些都令叶邵夕内心不安。
其实此前关于这些他已问过纳兰王爷,但纳兰王爷对他神色躲闪,顾左右而言他,明显就是有事相瞒,无奈之下,他只有再问宁紫玉。
真相似乎呼之欲出,然而他却又不知,自己到底在不安些什么。
“宁紫玉,告诉我,真相究竟是什么?这一切,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可谁知,宁紫玉却在听罢叶邵夕的这些问话之后,只微笑道:“很多事情,你没必要明白。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句,人与人之间,不能不信,不可尽信。”
宁紫玉听到叶邵夕如此问自己,说实话,心中委实松了口气。
起初,他以为纳兰迟诺留书自己,那定是将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包括如何下令邵夕的好友刺杀于他,如何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已向邵夕和盘托出。然而目下看来,却并不是如此。有关实情,纳兰迟诺怕是只字未提,那信中所写,亦不过是为逼自己单独赴约的手段而已。
而邵夕现下所问的这些,只不过是他随军数月以来,隐隐察觉到的不寻常而已,他并没有把握,也没有确凿证据。如此甚好,叶邵夕依旧什么都不知情,宁紫玉甚感欣慰。
然而与此同时,纳兰迟诺不会放过叶邵夕,这也是宁紫玉深知之事。从来帝王之争,不会有任何一人具有慈悲之心,留下敌手的后代。而叶邵夕身怀六甲,则应更被纳兰迟诺所忌惮。
今日自己独自一人赴约,也就意味着在纳兰迟诺眼中,叶邵夕用处已毕,再不会有利用价值,因此如无意外,纳兰迟诺在要了自己的性命之后,亦会立即处死叶邵夕,宁紫玉心下判断。
“邵夕,怎么了难道你不想为自己的兄弟报仇了?还不快杀了宁紫玉!!”
纳兰迟诺身在远处,见二人之间窃窃私语,不由便有些心急地催促道。
可谁知,就在这时却听宁紫玉大笑道:“纳兰迟诺你何必心急,就算朕要死,也有事要交代于他。邵夕是我儿生父,若朕不交代于他,只怕映碧秘辛会埋藏地下,再也后继无人。”
“哦?映碧秘辛?是何事?何物?”纳兰迟诺突然很感兴趣的。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宁紫玉见他上当,亦很大方地道,“先皇驾崩之前,知朕心性暴虐,极易激起民怨,遭人反叛。因此特意在一地留下了秘密宝藏与军队,以供眹不备之时驱使。”
“哦?这样的事,本王为何从未听过?”纳兰迟诺显然有所怀疑。
“你不是宁氏嫡氏传人,又如何会知?先皇生前只告知于朕,而朕亦只会告知我皇儿的生父。”
纳兰迟诺自然很快便猜出他心中所打的算盘,不由冷笑道:“只告诉叶邵夕,若本王猜得不错,皇上如此做,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
“你认为呢?”宁紫玉也是回他高深莫测的一笑。
只要纳兰迟诺一日不能从邵夕嘴里探听到宝藏秘军的所在,便一日不会杀他。宁紫玉深知人心,知道纳兰迟诺现下借兵于离幽,处处被他束手束脚,因此他此刻最迫切想要得到的不过是两物────钱财、军队,以摆脱离幽对他的控制。
“邵夕,你听我说......”他说罢,装模作样地搂住叶邵夕的脖颈,将他拉近自己,可谁知真到了近处,他的嘴唇贴近他的耳边,却是道:“邵夕,你好好听我说,记仔细了。其实映碧,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宝藏秘军,我说这些,也不过是骗他而已。你只要一天不对他说出这些秘密,纳兰迟诺想要宝藏、秘军,便一天不敢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