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怕是要掷笔开窗,也不见得能透得上一口气来吧。
肖烜正出身,忽见眼前人身上一软,许是身子虚弱,根本就经不得如此折腾,眼看就要倒下。
“皇上!!”肖烜大惊,连忙上前,去扶住身前人摇摇欲坠的身躯。
“浮生谁能一笑过,别来千里觉梦瑶……朕不明白……当初朕与他同榻而眠数载,那植入骨血的亲密,怎么就会变为今日两两相忘的冷漠……”
宁紫玉虚弱的,自嘲一笑地问道。
“本愿红尘相伴,比翼缠绵,哪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
宁紫玉还在执迷不悟的,硬挺着。
“皇上!皇上!”肖烜都慌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唯有安慰他,“叶邵夕离开了,皇上孤单,伤心,草民懂。”
可谁知,宁紫玉听罢却摇了摇头,他咳了几声,唇边不断地溢出鲜血,他道:“你不要觉得朕孤单伤心,朕一点儿都不,朕有与那人的回忆,朕是这个天下间最不知孤单伤心为何物的人。”
“是。草民明白,草民知道。”
“草民只是想,自草民来了映碧,亲眼所见,皇上为叶邵夕付出一切,而今,他却刺伤皇上一走了之。这么多的付出,难道皇上就如此算了吗?弑君,乃是大罪。”
宁紫玉听罢,摇头一笑,断断续续道出一句:“情爱之事,可以执着,可以牵念,但付出多少,回报多少,却从来毋须计较,亦不必过于耿耿于怀……朕认了……这世界上能克死朕的……果然只有他叶邵夕一人……”
肖烜听着心酸,没说话,但他又如何不懂这个道理,情爱一事,从来没有公平可言。只是宁紫玉这一纸《怀人诗》的情思浓致,沉哀入骨,他对他的思念,旁人无法懂得,他便如此竭尽所能地书写,又如何能不让人为他心痛。
他看似只是在一张青檀宣纸上写下了一首《怀人十句》,然而这十句,却是刻进了他的心底了,从此他心中的四季凋落,再不会繁花盛开。
只因那人已离他决绝而去,再不会回来。
昔日里,一起看过的景色,一起并肩走过的地方,已是他的伤情处,梦回前次,依然花木扶疏,石山耸翠,曾让他惊鸿一瞥的旧颜,故人,却再不会出现。
昔时今日,有同有异,有续有断。
同者、续者,花木依旧,石山未伤,只是,人已不见,人去楼空。
如此互相交织的心情,越发加剧了眼前的惆怅与寂寞,之时留下美好的回忆在心头,可又有什么用?回忆,毕竟不能疗伤。
宁紫玉咳血愈发严重,肖烜只得招来一旁的侍官,合力将宁紫玉架到龙床上。
不过一会儿,郁紫处理完政事,回到殿内,见宁紫玉已然清醒,心中欣喜,说了两句话之后,又不由开始忧心忡忡。
宁紫玉抬眼望了望他,又不堪重负,咳了两声,垂下眼皮:“何事?”
郁紫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刚刚……镇守东部幽门关的柳将军差人来报。昨日,煜羡广安王君赢冽,已率领十万大军,由煜羡京都出发,向我映碧讨伐而来……”
宁紫玉听罢这些,静了一静,一呼一吸都极为沉重。
众臣都看向他,似乎在等他决断。
然而不过片刻,却见宁紫玉忽然十分急促地咳嗽起来,很是猛烈。他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完全咳出来一般,他一边咳,唇边一边又血液不断溢出,好半天都停不下来。
众臣看了都急了,忙围上去,担心地叫道:“皇上!皇上!”
宁紫玉却摆手,制止众臣挨近自己,他一边急咳,一边还道:“无妨,无妨。”
这哪里是无妨的样子,明明是急火攻心,不得怠慢。
“皇上,皇上!是臣的错,臣不该将此事禀报皇上!”
众人之中,郁紫最慌,他跨步上前,连忙扶住宁紫玉。
宁紫玉咳着对他交代:“君赢冽此行,既为叶邵夕,也唯五年前多年前煜映之战,咳咳……朕屠杀煜羡大军一事,他是来报仇的,不亲手取下朕的项上人头,想来君赢冽不会甘心……”
“皇上……”
“传朕旨意,东部守军,不得阻拦君赢冽入京咳咳……”宁紫玉咳了好大一阵,这时才停下来,有了些喘气之机,他虚弱的。
“皇上三思!煜羡大军入京,后果不堪设想!”郁紫急道。
“现今,我军主力全被牵制在西北,南疆两线,与纳兰迟诺对抗。咳咳,映碧京中,兵力不足,无暇分兵东进,当此之时,执意与君赢冽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智慧令我映碧守军伤亡更加惨重,咳咳。”
如此长的一段话,宁紫玉几乎是说一阵便要停上许久,他喘息一阵,待身上伤痛平复,才能接上气,继续说。
他只说了几句,身上额上就已是冷汗涔涔2,打湿发迹,好不狼狈。
“更何况……朕还有事相求于君赢冽,朕知自己时日无多,需尽快见到他……咳咳!”
“皇上切不可说这等胡话!”郁紫听闻此言,已两眼通红,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郁紫,朕再求你一事。咳咳。”
宁紫玉咳到一半,忽然攥上郁紫的双手,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却还是止不住气虚体弱地颤抖。
“皇上请说。”
“朕自知自己命不久矣,但请丞相在朕死后,咳咳,一切从简,将朕留葬云阳山,累土数尺为坟即可。”
“皇上!皇上万年,映碧江山万年,先祖皇帝自会保佑皇上无虞,渡过此劫!”
“朕知……他恨朕如此,若是朕葬在别处,他必不会再去见朕……唯有将朕葬在云阳山上,待他去拜祭梁千等人时,朕的魂魄亦可远远望他一眼,一解相思之苦……”
郁紫听到此刻,眼中已酸涩,宁紫玉观他半晌,而后只微微摇了摇头,便闭目养神,再不说话了。
宁紫玉的清醒,到最后仍不过是昙花一现,傍晚时分,随着宫殿中的檀香燃尽,他又深深地陷入昏迷。昏迷之前,他的意识仿佛又不清了起来,拉住肖烜的长袖,一口一口地唤他邵夕。
又是昏迷数日,他的手仍固执地,未曾放开床畔长袖。
到最后,肖烜无法,只得拿了长剑来割下自己的半片长袖,他总不能一直这样,任皇上拉着无法行动自如。
算算时日,这已是第六日,他答应过,拼尽一生所学,保宁紫玉十日无虞。
后来的日子里,宁紫玉从未醒过,只有偶尔,才能从他一张一合微微喘息的唇中,隐隐辨别出,他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第七日,肖烜将太医院所有御医唤来,包括朝中各处重臣要员。
郁紫自然,也在其中。
肖烜开门见山道:“郁丞相,七日已过,草民不才,你还是快些为皇上准备后事吧。”
郁紫一个激动,控制不住,上前紧紧制住肖烜的手腕道:“皇上前些日子还曾苏醒,肖神医不会不记得吧?!皇上怎么可能死?!”
肖烜冷眼看他,平静的:“人死之前,都会回光返照,丞相博学多才,应该略有耳闻才是。”
“不可能!不可能!”郁紫不接受,“皇上怎么可能死?!他不会的!你骗我!!”
“对了!你根本就不是映碧人!你是不是巴不得皇上出事,是不是?是不是?!”
“丞相,请你冷静些。”
“你叫我如何冷静!皇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而如今,他却要因那个人而命丧黄泉,你要我怎么冷静?!你要我怎么接受?!皇上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他应该有许多事都放不下!他甚至都没看到叶邵夕腹中的皇子出世,他怎么可能死!!”
不知是谁下了命令,这时,殿外已有侍官宫女拿着雪白的绫缎装点着回廊与各宫了,以免皇上突然驾崩,来不及挂上。而郁紫这厢正说话的时候,殿外,恰巧有一踩着梯子挂白绫的侍官,不小心踩了一个空,摔下地来,弄出很大动静。
郁紫闻声出来,看到眼前景象,勃然大怒:“谁让你们挂这些东西的!都摘下来!都摘下来!!”
众人反应不及,郁紫便跑出去,一个接连一个地摘下白绫,他的动作十分粗鲁,将白绫扔到地上后,他又怒斥众人。
“说!谁让你们挂这些东西的!!皇上不会死的!皇上不会死的!”
众人正要说话辩解,忽听一个好听的声音及时出现,阻止郁紫的怒气。
“郁丞相,要这些人挂白绫的,是我。你别为难他们。”
郁紫循声望去,不禁一怔,却也拿他没办法。
“静祥王爷……”
宁景辰今年二十有余,已脱去稚气,不如五年前那般无忧无虑,他眼里眉间,始终夹杂着一分倦态和疲惫,很有些看破红尘的味道。
殊不知,五年前,煜映大战之后,宁景辰因痛失所爱,留了一封信给宁紫玉,便独自离去了。宁紫玉派人去查,才知道他在柳州清道寺中带发修行,终日与篆香佛灯为伴,倒也是活得安稳平和,没有艰辛。
那之后,宁紫玉登基为帝,便赐宁景辰静祥王的封号,愿他一生都沉静祥和,不再路途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