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烜听罢,站起来,回头,望望床上已然昏迷不醒的宁紫玉,见他脸色惨白,眉目紧锁,自己刚为他包扎好的伤口,这时又已有血水从里面隐隐地渗出来。
“叶邵夕的这几刀,很是微妙,刀刀刺到致命之处,却又微微偏离,不致于让人瞬间致死,但却又强拖不了太长时间……”
“而我也已想尽各种办法,参汤吊命,大还丹续脉,但鸣鸿之剑乃上古利器,不比寻常兵器,皇上被鸣鸿所伤,可叹我肖烜一生致力于医学药术,却仍是比不过那鸣鸿古剑的锋利。”
郁紫一听,脸上神色一变,过了好半天,才发得出声音,嘴唇都有些颤抖:“你的意思是说……皇上……皇上没救了?”
肖烜像是在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似的:“不过,好在皇上求生意志极强,因此我才能用天山雪参及大还丹勉强为他续命十日,另外昨日,我已去信离幽,但愿在这十日之内,皇上能够等来他的良策。”
郁紫听罢,低低叹了一句,眼神不由地飘向远方:“怎能不强呢?皇上知道,自己一旦有个万一,叶邵夕在纳兰迟诺那里便再无用处,定会痛下杀手,只有自己保住性命,叶邵夕在纳兰迟诺那里,才能暂时安全。”
肖烜闻言,不由动容,但却再说不出来其他,不知多久过去,才见他又感叹般地道:“问这世间情为何物,倒真是像皇上所说的那般,不过是一物克一物了……”
二人说到这里,不约而同沉默了半晌,许久,待得一旁的檀香灭了,又被重新换上,郁紫方问:“我曾听皇上提过,说肖神医之所以愿为叶邵夕证实身份,不过就是为了远离那离幽,如今,怎又亲自去信,求他良策呢?”
“当此之时,已不是我愿不愿再见到离幽的问题。”肖烜微微皱眉,又不由苦笑,“而是人命关天,在我所知人中,也唯有离幽,还可一求。”
郁紫听罢,大大感动,连忙摆正姿势,向他郑重行去一礼:“多谢肖神医,若陛下可渡此次难关,神医乃我映碧恩人,郁紫定当大谢。”
肖烜受之不起,连忙摆手,扶他起来,脸色却不像郁紫一般微微好转,仍然难看得紧。
众会诊的名医大夫,一听离幽的名字,也都是不约而同地抚抚胡须点点头,如郁紫一般,脸上都微微好转,放松下来,就好似他们相信,只要肖烜请得动离幽,皇上的性命便一定无碍。
然而众人之中,唯有肖烜,脸色依旧那般难看。
不是他不相信离幽的医术,而是鸣鸿是何等利器,天下至宝,世间难寻。古时,听说东国有以为皇子爱剑成痴,当初,拿了自己的所有封地,身份地位,全部金银,祈求那世外高人只看鸣鸿一眼,却依然被拒,难观神器一面。
只是不知皇上到底用了何种手段,交换了什么,又是从何人何处,求得此世间神器,鸣鸿古剑。
至于那鸣鸿的主人姓甚名谁,却是无人得知的了,诸国传记之上亦无记载。世人有谣传鸣鸿之主活了几百年,几千年,世人只道他道衣拂尘,白发清须,无欲无求,是那早已看破红尘的修仙之人。
只怕今日今时,纵是离幽,也无法为皇上寻出一线生机。肖烜不安。
果然,不出肖烜所料,接连三日,众人在无比期待又无比紧张的情绪之中等来了南国国主离幽的一纸回信。
信上却只有短短的一行篆字。
鸣鸿匕器,开天辟地,断骨伤肌,药石无灵,救无可救。
肖烜在拿到这封信之时,手上一抖,指间信纸刹那掉落在地,而他的脸色亦苍白难看得不像话。他颓然跌坐在身后一张座椅之中,一首扶额,许久,都再不说上一句话。
就连离幽,这一次也是真的束手无策。倘若他又办法,便不会如此回信。
就像五年前君赢冽身中一箭,因为山洞产子血崩,药石无惘之时,他也是这般暂时为君赢冽止血,再去信离幽一封,离幽那时是这么回他的:重生蛊毒,逆血回天,执意而求,或可一借。
他与离幽相识近二十载,知道他这个人,只要一有机会,便会想方设法地拿出条件与自己交换,要他重回苗疆。然而这一次,离幽却只字不言,这就说明,皇上真的是药石无灵,伤势已严重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肖烜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自然,这则消息,不日便传遍整个映碧,不仅仅是皇宫,更甚至是街巷百姓,也无一不对宁紫玉病体沉重一事,清楚万分。
而整个映碧皇宫前两日还因为给离幽去信一事而万分期待,后一日又因离幽的来信,笼罩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
另外,皇宫还在民间贴出皇榜。征询世外名医,但凡有能治鸣鸿剑伤的医者,请求进宫一治,若能医治好,加官进爵,终身富贵。然而,又是过去数日,无人敢揭皇榜,这件事终是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郁紫走投无路,来到肖烜的门外整整跪了三日,期间滴水不进,不管肖烜如何搀扶劝说,他也执意不肯起身,只求肖烜能救皇上一命。
其实肖烜又何尝不想救宁紫玉一命,鸣鸿伤势,不要说他和离幽都束手无策,怕是那医仙刘挽在世,也难以在鸣鸿利刃下与阎王抢人。
“郁丞相,你这又是何苦?不是我不救皇上,实在是皇上伤势,已无力回天……”
“皇上救陈青一命,对郁紫有恩,郁紫愿以命换命,只求神医救救陛下……”
肖烜闻言,不由动容,感动于宁紫玉与郁紫之间的君臣情谊,然而,莫要说这世上没有换命一法,就算是有,他身为大夫,又怎可作为?
二人正说着,忽见远处一小侍官慌慌张张来报:“肖神医肖神医你快去看看,你快去看看,皇上醒了皇上醒了!”
一听这则报信,郁紫一喜,而肖烜却是一忧。他二人没再多话,只相互看了一眼,便匆匆向皇帝寝宫敢去。
寝殿外,仍是大片大片地跪了一地的嫔妃,大臣,他们听说皇帝清醒,脸上无一不露出了松口气的神情,都是欣慰。
进殿之后,龙床畔许多会诊御医看见肖烜一来,都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让肖烜接近龙床上的宁紫玉。
恰巧肖烜今日穿了一身黑衣,与曾几何时的那人一样。
龙床上的宁紫玉确实醒了,只不过他一看到接近他的肖烜,却突然微微地笑了,笑容苍白疲倦,不知为何,却是让人万分心疼。
而他开口说出的话,却更是让人禁不住地潸然泪下:“邵夕……你来了……”
“我知……你刺我那几剑,都是无心的……你说要走,再也不见我,分明是在吓唬我,等你想清楚了,你就会回来了……你看现在……你不就好好地在我身边么……”
“皇上……草民,不是叶邵夕……”
“邵夕,我知……你终是不忍心离开我身边的……是不是?”
谁知,宁紫玉却并不理他,只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就像这天下之大,他只活在自己和那个人的世界中,想必在那个世界,天大地大,却也只容得下他们二人相依相守。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分明是带着笑的,是真的在笑,这笑意,都逼近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让人看得心惊。
他虚弱地伸手,不知多困难地,才拉上了肖烜的长袖。
肖烜不知如何说,唯有再唤他一声,希望他清醒清醒,能听出自己声音与叶邵夕的不同,也好过在这里病恹恹地做梦。
“皇上,我不是……”
“嘘……别说话……邵夕,让我好好看看你。”
宁紫玉痴痴的,眼睛微微弯着,盛满笑意,他拉着肖烜的衣袖,认真望着他,就像不论世事如何变迁,沧海如何桑田,他都看不够似的。
大殿上,皆因宁紫玉的这一句“嘘”,静了许久。
这日,天外阴晦,刚刚下了一场雨。雨后,繁华,绿叶,所有美好的物什,都在慢慢凋零。骤雨歇时,说不清具体什么时辰,却见一蹁跹的落叶,跌落在阶前,悄无声息,却猝然惊心。
宁紫玉的笑容,持续不知多久。
他的这一抹轻颦浅笑,却不知,与他苍白的面容,毫无血色的唇角全然不搭调,再加上与现实世事的两相对比之下,肖烜及在场的人,不知为何,越发觉得眼前这气息奄奄的帝王已如深秋之最,难胜凉意了。
曾几何时,他是最不会将叶邵夕错认之人,叶邵夕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他都记在心间,刻入心扉。
然而,现今,他却已是最不能将叶邵夕认清之人。但凡门口有身穿黑衣的侍官进来,他总是会笑着问肖烜,邵夕,你看,那里也有你,这边也有你,怎么有这么多的你。
殊不知,映碧宫中,太监宫女常服按等级来分,共有赤,橙,白,青,黑五色,而身着黑服的侍官,寻常时候是不伺候人的,他们每每在每一任帝王快要驾崩之时才出现,在帝王仙去之后,短时间内,负责看守帝王灵堂及遗体,直至安葬。
对待重病之人,他们比任何侍官宫女都要小心谨慎,知道如何照料,因此,郁紫才会命他们前来照顾宁紫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