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邵夕可以肯定,即便只是普普通通的青菜白饭,在自己眼里,也一定是珍馐佳肴,无比美味的。
叶邵夕思绪到此,心情不由有些低落,他听后闭上眼睛,耳中一遍又一遍地飘过杨瑞与他说过的有关母亲的话,静静地,始终不发一言。
再后来,杨瑞跟他说了些什么,叶邵夕已完全不记得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想起了生前不能相认的母亲,又想起了死后自己不能陪伴在他身旁的那一个孩儿。他忽然觉得,原来这二十年间以来,自己始终都像一片落叶,辗转飘零,被风吹了来,又被风吹了去,至亲之人都一个个地离开了自己,娘走了,刘挽走了,就连自己唯一的一个亲生骨肉也离开了自己,天下之大,若是连一个值得自己留恋之人都不在世上,那他这样苦苦追寻下去,找寻下去,为的又是什么呢?
“刘大人!刘大人!您可听到奴才说的话了?”
叶邵夕正这样黯然着,却忽然被一个清脆脆的声音唤回神智,他抬头一看,却见是那刚刚还在夸夸其谈的杨瑞。他见状,笑了一笑,忙掩饰尴尬,问他:“你刚刚说了什么?”
“奴才是说,轮值的侍官来换奴才了,奴才这就要退下去了。”
“嗯。”叶邵夕嗯了一声,点头含笑,眸中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杨瑞见状,也不知为什么竟是心下一紧,突然给叶邵夕跪下来,磕了一个头,才十分感动地说道:“奴才在宫里,从未遇到过如刘大人这般好的人,奴才下次再回去,一定要告知母亲,托她多做些秋月糕,给刘大人带进宫里来。”
谁知叶邵夕听罢,却突然苦笑了一声,道:“好。”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刻自己会在哪里,会飘到什么地方去,他是一个无家之人,没有牵挂,不知还能不能等到杨瑞下一次回家。
杨瑞看见他的表情,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刘大人心中,难道就没有什么牵挂吗?”
“牵挂?”叶邵夕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缓了好久,才慢下声音道,就好像是回忆什么似的,“也许是有吧。不过这些‘也许’,毕竟也是曾经了。”
“不说了,你下去吧。”
叶邵夕思绪至此,难掩心中悲切,他不想再谈下去,也不想再说下去,那个死去的孩子,是自己心上永远都难以愈合的伤口,不论岁月过去多久。那种与骨肉生生分离的痛苦,是叶邵夕今生仅有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很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发过誓,他说过,他今后,再不会为人怀胎孕子,再不会为人承受那妇人之痛。
所幸,他在之前,也早已失去了再孕能力,这样一想,倒也巧合,顺了他的心意。
“是,奴才告退。”
杨瑞退下去之后,叶邵夕无心用饭,便掏出自己藏在胸中的信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反复看了又看。
晌午的时候墨水心来他这里做了一会儿,抱怨了一阵,说是那个君四王爷君赢冽就不该来映碧。他一直抱怨说这君四王爷一来,他家浩浩就只顾着兄弟之情,把他忘在一边,都不管了。
说话间还鼓着两个腮帮子,咬牙切齿地,看来很是幸福可爱。
叶邵夕看了,只笑,摇头道:“你与君六王爷两情相悦,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满!不满!就是不满!!”墨水心跳脚,“我喜欢浩浩,刚开始只要他也喜欢我我就满足了!可是一旦两情相悦,想要的就更多!我想让他的眼睛只看着我,只想着我,一眼都不要看别人!!”
“无理取闹。”
“我哪有?!”
“你就是有。”
“那我问你!”墨水心一眼横向叶邵夕,口不择言地问,“那你以前喜欢那个狗杂种皇帝宁紫玉的时候,他和别人眉来眼去,你难道就不嫉妒?!你难道就不火大?!”
叶邵夕一听,突然不说话了,脸色阴沉下来。
墨水心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捂住嘴,吐吐舌头,止不住地赔笑,一边赔笑一边还往后退,看样子是想要借机逃出这个让人窒息的房间。
“那啥……那啥……我还有点事,就先……就先走了啊……”
墨水心只留下这一句话,霎时便脚底抹油,逃得飞快,一会儿便不见了人影。
叶邵夕一个人在房间,气不过,长袖一挥,泄愤似的就将桌上的茶盏全部挥到地上,眼看着它们碎了一地。他决绝的眸子里映着那些七零八落的碎片,和由碎片之间缓缓流出来的水渍,冷冷笑出了声。
好不容易挨到子夜,月上树梢,整个映碧皇宫静得出奇。
叶邵夕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衫,以便自己能顺利融入夜色,不易被发现。
他好几次险险地躲过了夜巡的队伍,小心翼翼地隐藏身形,隐藏呼吸,翩然的衣袂随着他挂在腰间的明紫玉坠翻过,点点紫华,穿梭于月夜之中。
腰间的那块明紫玉坠,是陈青送给他的,有了这枚玉坠,叶邵夕的寒症之疾得到了很好的治愈,最近也很少再犯了。陈青说,这枚玉坠是他的家传之物,半月的形状,傲龙的纹样,看起来很是气势逼人。
友人之物,叶邵夕自然是会好好珍藏,更别说这枚玉坠真的是有治愈寒疾的奇效,所以他便时常戴在身侧。
他总想找机会将此物还给陈青,但却总是没有机会。
那日,他听郁紫说陈青遇难,这些日子,却不知是怎么样了,等过一会儿见到了郁紫,可要问问他才好。
叶邵夕正这样想着,脚下运功如风,转眼之间,便已来到了竹屋门前。
他推门进去,见屋里并没有点灯,以为自己是来早了,可谁知他刚踏入一步,还没有说一句话,就突然被人在身后拍了一拍肩。
叶邵夕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回身出招,可还不等他回过身去,一阵寒光却突然在黑暗中一闪而逝,等到他可以看清的时候,一把利剑就已横在自己的脖颈之间。
持剑之人由黑暗中走出来,门窗并没有关,月光打在他的身上。
“郁丞相。”叶邵夕眯了眯眼,皱住眉头,“我一直以为丞相是文臣,想不到身手也是这般了得。”
离得他这么近,都能不被人察觉,如此武功修为,怕是要比当初的自己,还要高上几分。
“呵,过奖,武功修为,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而用。若是五年前的叶校尉,郁紫只怕是会甘拜下风,可是面对如今的你,相信就是一个三流武人,都足够让叶校尉走不出这间屋子。”
郁紫说话的空当,眼睛瞄过叶邵夕腰间缀着的紫色光芒,他见状眸子一紧,瞬间流露出些狠厉的光芒。
“你七成功力,都已被后脊银针封住,若我今日想杀你,你断断不会活着出去。”
“你如何得知,我的七成功力已经封住?”
“呵,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我郁紫无法得知的事。”郁紫说话间,顿了顿,紧盯着叶邵夕的眸子,语气态度皆是恶狠狠的,“墨水心无论如何武功高强,可心机谋略毕竟只是常人,那一日我宴请于他,酒席间骗他说漏了嘴,这才得知你武功修为早已大劣于以往。”
墨水心虽有侠义之心,但说话做事,一向不经过大脑,若此事是他说了出去,也并不奇怪。叶邵夕想。
“哦?那么,郁丞相今日是要杀我?”
叶邵夕问完此话,他以为郁紫一定会很痛快地回答他一个“是”,可谁想,对方沉默了很久,既没回答不是,也并未将他脖间的利剑移走。
“若是郁丞相想杀我,那便来杀吧。”叶邵夕轻轻开口,低低叹了口气,很是满不在乎似的,“叶邵夕此生,生无可恋,也并没有任何牵挂,若能死在别人的剑下,不用再背负刘老先生的遗愿,如此轻松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牵挂?你说并没有任何牵挂?”郁紫有些吃惊,眼神瞄向他的小腹,“难道皇上没有告诉你,其实你已经……”
“已经?已经什么?”
郁紫见他反应与态度,便知道宁紫玉并未将他怀有身孕一事告诉于他本人知晓,叶邵夕口口声声说自己并无任何牵挂,那么,如果当他得知自己已怀有身孕之时,眼前这个人,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是会像以前一样,不顾一切地拼死也要保护下自己腹中之子?还是会冷笑着,再一次将长剑毫不留情地刺入自己的小腹之中?
毕竟,连他本人都亲口说过,今生再不会为人怀胎孕子,再不会为人承受那妇人之痛!
毕竟,以叶邵夕这样决绝的性格,后者,不是没有可能。
郁紫有些好奇,突然很想知道。
他真想告诉叶邵夕本人知道,但后来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他想,这种事,或许还是由皇上亲口告诉他的好,又或许,等到那人的肚子一日一日地渐渐大了,再也瞒不住了,让他自己顺其自然知道比较好。
“我不杀你。”郁紫将剑放下,背过身去,“你知道的,皇上如今子息零落。在位五年,皇上身前一位皇子都没有。如若长此以往下去,无人继承大统,生乱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