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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后 完结+番外 (朕心甚累)


  转瞬便如同往常一样,目不斜视地与李濂商议起了为太子讲学之事。可不知为何,那个身影一直存在于自己的余光中,总也不曾离去。
  李濂同他说了些为太子讲学相关的事,大多都与前两年相似。到最后,李濂又顺口问了一句:“先生怎么突然去了趟豫州?”
  林子清原本为李沅极为看重的幕僚,地位之高,就连李濂都得敬称一声“先生”,这称呼即使到了现在也未改。
  “臣逾矩,”林子清连忙告罪,“臣受人之托,前往豫州做些事,并非有意染指朝局。”他身上只有太子太傅一职,按理说是不能插手朝政的。这次的事恰好也赶在了豫州,但却与朝中吵得沸沸扬扬的军屯之事无关。
  李濂假意抱怨道:“我希望先生再仕还来不及,又怎么怪罪于您。”见林子清不答话,他又问,“说起来,也不知是谁能请得动先生?”
  林子清略微低头,道:“是安平侯夫人。”
  李濂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安平侯夫人是谁,旋即便低笑几声,道:“是表姊啊,她托您何事?”
  安平侯夫人,是他的姨表姐,比林子清尚大一岁。当年母亲有意将这位表姐同长兄说亲,因此让姨母带着表姐来了陵州一趟。那时他还太小,记不得事,只知道最后表姐没做成自己的长嫂,却不知道她竟与林子清熟识。
  林子清似乎并不愿意提起此事,只简略地道:“夫人独子如今外放宜阳令,遇上些事。她在朝中并无熟识之人,只好求到了臣这里,臣便前去宜阳帮衬一二。”
  这番话说完后,林子清瞥到李濂身侧的幻影似乎在笑。安平侯夫人在陵州时就喜欢逗弄他,过了很久之后,李沅还总是打趣此事。若李沅还在,听闻这个消息,应该也是这样一副戏谑的表情。
  他没忍住,又补了一句:“臣与夫人并无深交,夫人只是实在没有其他门路了,才求到臣这里。”
  李濂却是一幅并不太相信的样子,对他点点头:“唔。虽说多年不见,可毕竟是表姊,若下次她还没有门路,就让她求到我这里来就好。”
  他又与李濂说了些其他的事,待到最后,林子清要起身告退时,却突然听闻一道声音传至耳畔:“装没看见我吗?”
  许久未曾听闻、却又熟悉到像是刻在心中的音色,让林子清一怔,恍若身处梦中。他不敢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转头,只能向前直视,对上李濂的目光。
  李濂冲他点了点头,道:“先生是该对家兄见礼。”
  家兄,李濂说家兄。林子清心里只剩这样一个念头。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入目是一张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面孔,分毫不差。
  林子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从多年前起,林子清与人交谈时便总会笑,无论真假,都和煦如三月春风。即便是在沙场上最凶险的时刻,他也能笑着在营帐中定下一计一策,让敌方伏尸百万。
  可此时,他笑不出来了,一直带着的那副假面上,也终于出现了裂纹。
  林子清已经许久都不曾这样失态过了。他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试了几次,才十分艰难地开口,颤抖着声音问:“国公?”
  李沅坐在席子上,点头又摇头,道:“如今该叫燕王了。”
  林子清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裂纹越来越大,他仿佛能听见一声清脆的声响,那副用来示人的面具,碎成了千万块。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
  似乎是笑,又似乎是哭。
  林子清定定地看着素色衣袍的李沅,仿佛要将心上的烙印再加深一层。
  李沅也含笑看着他,对他颔首道:“子清,你来。”
  他甚至忘了站起来,膝行两步就到了李沅身前,再次俯下身子,深拜于地。他的心中已经空了,只知道如今李沅就在他面前,他一抬头便可仰望李沅——就如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李沅时那样。
  林子清却始终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李沅时的情景。
  林子清出身于北方深州的士绅之家,虽不似世家豪门那般钟鸣鼎食的大富大贵,但家中也有良田千亩,平素里也算是锦衣玉食了。
  他开蒙早,读书时夫子又总是夸他聪慧。父亲听了这话,开心地将他抱在膝头,对母亲说,此儿日后定能光耀门楣。这话听得多了,连年幼的他都认为自己的人生当如是,读书、举进士、做官、光宗耀祖。
  可那时尚他不懂天道无常的意思,不明白任何时候,意外都可能降临。
  十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就在那个冬季,甸服人的铁蹄踏碎了他对未来的所有幻想。
  自幼生活的宅院,被冲天的烈火焚毁。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和蔼的族叔、每日都能见到的亲人们,都死于冰冷的屠刀之下。
  库房厚重的门被撞开,里面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全被人抢了去;如玉如冰的白瓷成了无人问津的碎片,在火光中反射着凄冷的光;价值千金的书画就散落在地上、不知道被人践踏了多少次,留下数不清的暗红脚印,触目惊心。
  被母亲藏在了水翁之中的林子清,最终也没能逃过这一劫。被甸服人找到的那一刻,他听着周围的哭喊声、惨叫声、大笑声、脚步声、兵器撞击的声音、刀砍入血肉的声音、木材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觉得自己身处之处并非人间,而是炼狱。
  在那个血与火交织的夜晚,生活终于撕开了自己温柔的伪装,向他露出了狰狞地面孔。
  他被掳走与异族为奴。每日都有做不完的活计,往日读的诗书似乎再也没有了用处。被夫子夸奖的聪慧变成了算计人心,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没被他利用过,可只有如此他才能在苦寒之地活下去。
  这样过了三年,朝廷终于出兵,接连几次大捷后将深州收复。
  当时他并不知晓这些,只记得自己被带到了行军的营帐中。一位身着明光铠的年轻将领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皱了皱眉,然后一剑斩开了他所带的镣铐,轻声对他说:“回家去吧。”
  突如其来的种种变故,令林子清不知所措。他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将军”。
  那个将领皱着眉头,收剑回鞘,眼里却没有丝毫嫌恶,纠正他:“叫国公。”这个人便是刚承袭成国公的爵位、北上陵州的李沅,当时他仅十六岁,第一次领兵出征。
  听见林子清改口,他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语气温和的对林子清说:“这么冷的天,你穿成这样可不行。”又转而叫手下人拿来了一件外袍,给林子清披上。
  林子清抬头,摘下了兜鍪的李沅露出清隽的面庞,年轻到令人难以置信。他不知眼前这人的铠甲反射着积雪还是太阳的光,亮到令人不敢直视。
  “你……”李沅带了些无奈的低沉嗓音在他耳边响起,“九郎都没你这么大的反应。”
  林子清这才堪堪回过神来,这件事的确荒诞。可李沅还在,再荒诞又能怎样,逆天而行又如何。
  只要李沅还在。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又变成了那个无论何时,都带有三分笑意的人。再环顾四周,李濂已经退了出去。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他与李沅两人。
  他冲李沅拱手道:“子清无状,还请国公见谅。”
  李沅见林子清恢复常态,才舒了一口气,笑着打趣道:“我就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你看你,几乎一点都没变。”
  林子清却摇摇头,回他:“国公谬赞,子清早衰蒲柳,难入国公之眼。”他鬓边已有星星点点的白发,说是早衰蒲柳,也算不得夸张。
  李沅不接他的话,故意道:“刚刚同你说过的,如今我可受封燕王了,这么快就忘了。”
  林子清那时正极度震惊当中,知道了面前这人是李沅之后,便什么都没听进去。不是忘了,是根本就没记住。他低眉敛目,回道:“是臣失言。”
  “你啊,”李沅用手轻点他的额头,带了几分无可奈何。
  林子清抬头直视李沅的双眼,李沅也看着他。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两人想问的问题、想说的话太多,却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还是林子清先开口:“方才,子清又想起第一次见到您时的情景了。”
  李沅顺着他说下去:“第一次么?那时候你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胆子却大得很。”
  林子清一听便明白,李沅所说的,其实是他们第二次会面。
  那时他虽被救了下来,深州也被收复,可家早就没了,他也有办法养活自己。于是拿了李沅留给他的盘缠,搭上一路商队去往陵州——北境中勉强可称得上“繁华”的所在。
  他本想找个师傅去当学徒,学一门手艺挣一口饭吃。可天不遂人愿,敲了数不清的门,也没有一家愿意要他这样一个瘦弱的、一看就干不了活的学徒。听说他曾被甸服人掳去后,有些人直接关上了门,还有些人甚至想要放恶狗驱逐他。
  为了活下去,他只能入贱籍为奴。
  恰好就碰上了成国公府采买下人,这些勋贵惯常使用家生子,轻易不会从外面招人。可李沅北上时十分匆忙,又要照顾着寡母幼弟,因此只顾得上带走心腹之人,余下只能等到了陵州再置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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