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清一转身就对上了李沅那双笑意盈盈地眼睛,亮得能摄人心魂。对视的那一刻,林子清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很快他便避开了这道灼热的目光,快步走到李沅身旁,假意抱怨:“郎君也不带几个侍卫出来,这路上要是出点儿什么事……”
李沅却不以为意:“天子脚下,哪那么容易出事。再说,我佩了剑,不必担心。”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自负,可李沅的剑法确实厉害,能胜过他的人寥寥无几。
林子清也不再劝他,静默地立在一旁。
李沅侧着头,笑着看林子清:“你今日倒是话多。”
林子清当下便要告罪:“子清失礼,请郎君责罚。”他只想着趁此机会多与李沅多亲近些,竟忘了李沅向来不喜欢身旁陪侍的人多嘴。失而复得的喜悦太过,以至于有些得意忘形了。
“别这样,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李沅向身侧走了一步,离林子清更近了些,“你多说几句话,让我也安心些。”
李沅突然之间遭受剧变,说自己心里没有一点儿惶恐是假的。
刚开始的几天,他尚处在对周围环境的试探中,心里始终紧绷着一根弦,不敢表现出来丝毫慌乱。后来得知李濂即位,自己不但没有危险了,还处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境况下,一颗心便落了下来。
可随之而来的又是另一种不安。
周围的一切皆不同于往日。母亲妻子亡故,亲人只剩下了李濂一个。李濂对他倒是足够恭谨,可一来原本他们两人的年龄相差就大,二来李濂身为天子,又是鏖战四方的开国之君,总是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亲近了。
旧友零落,在京中还能与他说上话的,只剩了一个昔年的同窗沈焕。可毕竟时过境迁,沈焕也变了许多。他还冲自己抱怨说“外戚难为”,那时李沅只在心中想道,你沈家又不是没当过外戚。可是如今宫内的两位皇子,都是沈六娘所出,照李濂的样子,估计日后也不会有其他的孩子了。这独一份的外戚,确实难为。
剩下的,昔年的同僚旧部,如今都不知道散落在何方。即便是能找到,自己与他们本也没多亲近。
天地浩大,可他孑然一身,不知该归于何处。
今日见了林子清,他才发觉原来还有一个人,与他记忆中的几乎未曾改变。这样的人陪在身边,能让他稍稍心安一些。
林子清忽然之间就语塞了。他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才能配得上李沅的那一句“安心”。
李沅又向身侧挪了一步,此时他与林子清已经离得极近了,两人的肩膀已经快要靠在一起了。
他没再开口,就这样静默地和林子清并肩而立。
枝头的布谷啼了数声后,他们才再次动身。李沅一脸看好戏地表情,让林子清去安平侯府上拜访,还说得冠冕堂皇:“你帮了窦三娘,自然要去跟她说一声,顺便提几句小侯爷的近况。”安平侯夫人窦氏,行三,小侯爷便是窦三娘正外放宜阳的独子。
如他所言,林子清是该去侯府拜访的。可林子清自进京以来,都一直在驿馆内等待传召,没顾得上去。
所以明知李沅是想看热闹,林子清还是答应了他的提议
安平侯府离此处也不算远,两人索性又一路走了过去。林子清始终跟在李沅身后半步的位置,不敢开口。
林子清忍了那么多年,如今实在是快要到极限了。人言百忍成金,可如今他看见了一点光明的可能,便觉得自己的满腹情意同蓄在堤坝内的洪水一样,即将喷涌而出。
可他不敢有丝毫表露,生怕那情意如滔天的洪水一样,给自己,也给李沅带来无穷的灾祸。他只能再尽力将堤坝筑高、再筑高,直到某日,巨浪将自己淹没为止。
走出一段路之后,李沅忽然停下来,转头看看林子清,等林子清走到和自己并肩的位置,再继续向前。可没多久,林子清又落到了他身后半步的位置,李沅便重复方才那一系列动作。如是再三,林子清终是不再故意落后。
突然,李沅伸手揽过林子清,把他带往一旁。
刚走到街边,大街正中就传来人们受惊尖叫的声音,一人身骑骏马向北飞驰而去。
“竟当街跑马,”转过身避去被马蹄卷起的尘土,过了一会儿,李沅又转身若有所思地看着路的尽头,林子清在他旁边解释道:“看样子应是直接送到政事堂的文书。”
李沅打趣他:“林太傅是厉害呀。”
林子清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倒是李沅自己先笑了起来。
到了安平侯府门前,林子清方一递进去帖子,门房就说主人有请。
屋子中央立起来一道帘幕,透过其中可以看见一道影影绰绰的曼妙身姿,便是安平侯夫人窦氏了。
两人问好寒暄之后,林子清讲了自己在宜阳的所见所闻,为了让夫人安心,他还讲了一些小侯爷的近况。
窦氏盈盈一笑:“林太傅大恩,妾无以为报,”
李沅看着这两个人之间隔着一道帘子眼波流转,实在忍不住接了一句:“以身相许?”
听到这话,窦氏直接掀开帘子,一步跨了出去。大惊道:“表兄?”
“真是你呀,”见李沅点头,窦氏便顾不上旁边的林子清了。她吩咐侍女带着林子清到偏房中坐一会儿,自己则撤了珠帘与李沅对坐而谈。
她睁着一双杏眼盯着李沅,难以置信地感叹:“啊呀,之前有人说,我还不信。”
“听谁说的?子清方才对我说,你为了你家大郎的事,走投无路,只能求助于他。”李沅顿了顿,接着说,“九郎还说,你若真是上奏无门,可以直接去找他。”
窦氏掩唇低笑,直言:“哪能真没有门路啊。只是我要不这么说,怎么才能让小清儿理我呀。”
“你还真想以身相许?”李沅挑眉一问。
窦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不行吗?他又未娶,我为何不能再嫁于他?”
初嫁由父,再嫁由己。如今再嫁之风盛行,多得是守寡之后再嫁的妇人,也难怪窦氏想要与林子清结缡。
“没说不行,只是,”李沅皱了皱眉,表达出心中不满,“你竟然还对子清有意。”窦氏在陵州的时候,就喜欢没事凑到林子清身边,如今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还没死心。
“没有‘还’字。之前我一心一意向着亡夫的。”窦氏立刻反驳他的说法。那时候年少不懂事,可她都嫁人那么多年了,儿子都长成了,怎么可能还惦记着林子清。只不过是如今她丈夫亡故,适逢之前林子清在京中时,与他又有了接触,才想再嫁与他。
她对着李沅一笑,请求道:“表兄帮我嘛。”
“好,”正好李沅也想让林子清成家,窦氏的品性家世他都算熟悉,也是不错的人选,便对窦氏说,“我帮你提几句。不过他的性子执拗起来,我也劝不动。”
窦氏又于李沅寒暄了一会儿,便去招待林子清了。她本想着与林子清多待一会儿,但林子清总是眼见着她撤了珠帘,却是规规矩矩地连正视她一眼都不肯,生怕败坏了她的名声。她看着林子清一本正经的样子欲言又止,终是妥协地又让侍女搬来一座屏风,竖在两人之间。
她是鲜卑人,本就不像汉人那样拘泥于礼教,可奈何对面那人是啊!
一面在心里发牢骚,觉得林子清越来越像个老夫子、不解风情,可一面又觉得他这样正人君子的作风,才教自己喜欢。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眼看日近正午,林子清忙向窦氏告辞,逃也似的出了安平侯府。李沅见到他这副模样,一路上笑意都没消下去。
回到家中之后,没了顾忌,更是放肆地笑出声来了:“你走得这样快,就跟逃难似的。”
林子清苦笑一下:“您就别取笑我了。夫人这样热情,我哪里招架得住,可不是得赶紧逃么。”
李沅轻轻转动面前的白瓷杯:“三娘是想对你热情。她不好直接与你说,便求到我这里来了。”
“郎君莫不是在说笑?”林子清问,他并不太相信。
李沅回答:“我不至于拿这事开玩笑,她想托我问问你的意思。”
林子清顿时脸色一变,郑重地说道:“子清无意。”
“有意无意都别答得这么快,”李沅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我觉得三娘人不错,你也是,还是得找个人陪在你身边,总不能一直不成家。”
林子清没办法回答这话,他并非太上忘情的修道之人,也想要有人陪在他身边,可……,他在心中苦笑一下,既然不可能,那便不要耽误别人。其实一直不成家也挺好的,自在洒脱,还没什么后顾之忧。
可他不敢把这番话对着李沅说出来,只反问:“郎君这么说,是打算续弦了?”
李沅嗤笑一下,答道:“乱讲什么,我还在孝期呢。”
林子顿时噤声不敢言语。
李沅斥退了备茶的小厮,问林子清:“替我煎杯茶如何?”
林子清自然答应,拿出茶叶仔细看了看,又放到手中轻捻,问道:“这是蒙顶甘露?”
李沅点头:“是,从宫里出来时带上的,九郎说自己如不我这样讲究,便让人拿了一小半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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