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刹那光阴倒转,他又成了那个心思柔软的少年,怀里的男子也变回了爱哭爱闹的小孩儿,谁也不藏着掖着,坦诚所有喜怒哀乐。
良久,叶浮生才开口道:“惊寒关战前,我本以为自己是死定了,那个时候并不怕,只是可惜要对你失约。”
楚惜微的身体一僵,听见他继续道:“后来侥幸不死,本该立刻去找你,但我受谢无衣大恩,需得为他了却遗恨,那时我在想……若是老天有眼,就待我做完这件事,还留下一口气的时间来到你面前。
“夺锋会生变,我在望海潮毒发的时候,也在想……这辈子言出必行,却总是对你失约,等到了黄泉可一定要打翻孟婆汤,死皮赖脸等你百年之后再相见,骂我一句不守承诺也好……所幸,你来了。”
楚惜微声音嘶哑:“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尧,我对不起你,不论顾潇还是叶浮生,都对你不起。”叶浮生轻轻笑了笑,“你恨我,是理所应当;你杀我,我心甘情愿……所以啊,我生杀予夺都交你,你何必为此逼自己到如今?”
楚惜微扯了扯嘴角:“你不懂……”
叶浮生道:“那你便说与我听。”
楚惜微缓缓离开他的肩膀,颤抖的手抓住叶浮生双臂,四目相对,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深邃和黑沉。
生死可有人力相左,爱恨从来身不由己。
楚惜微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叶浮生的脸,道:“你中了‘幽梦’,命不久矣。”
叶浮生:“这不妨事,也算是报应,无可惜之处,左右项上人头记你账上,你只要在毒发之前取走,也算是我俩一场恩怨了结了。”
他对生死云淡风轻,楚尧曾羡慕极了这样的从容,可现在的楚惜微却生出了一把难以压抑的怒气来。
下一刻,叶浮生只感觉到肩头被重重一推,整个人被压在了背后桶壁上。
尚未开口,楚惜微已经一不做二不休地低头亲了下来,此番如蜻蜓点水一触即收,几乎都算不上一个吻,却把叶浮生的魂魄惊飞到九霄云外。
不知何起的风吹开半掩窗扉,带来一缕桂花香,叶浮生在这浑噩之间蓦地想起了昨夜一场如梦如幻的大醉,想起了自己那些于礼不合的酒后言行,和楚惜微隐忍又疯狂的吻。
他愣愣地看着楚惜微,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了。
“当年宫变,你临阵反戈让我父王功亏一篑、败亡金殿,也害我母妃引火自焚,毁了我半生锦绣前程,我那时刺你两刀不够,觉得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也无从指摘……”顿了顿,楚惜微的声音慢慢低哑,“可你还是三番两次救了我,就连十年囹圄困守朝廷,也不乏为我一命……我一心所念皆因你而生,却叫我如何拿得起再放下?”
楚惜微一只微颤的手抚上他的脸:“师父,你我之间,恩仇难解,爱恨两难。见你之前,思如狂,恨不能寝皮食肉……可见你受难,痛难忍,更胜过千刀万剐……我这么说,你可明白我为难的,到底是什么?”
他本以为自己能一生压着这不合伦理世俗、有愧先人遗恨的妄想,时常隐忍不发,生怕泄露了这般罪念,可情难自禁,终究没能忍住。
昨夜叶浮生几句醉话,忽然就让他不想忍了。
人生匆匆如白驹过隙,空负了爱恨情仇两相难,到头来一无所有。
父王如此,母妃如此,他半生所见无数人,亦如此。
他终究想要自私一回。
今日一早回了供奉父母灵位的禁地,楚惜微是在灵前跪足了六个时辰,叩头请罪,自动家法。
截脉三指,摧心裂骨,饶是他自己动手也差点爬不起来了,否则也不会在面对端清的时候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三指之罚,是为请三罪——
一请不孝子放过旧怨、恋慕仇者;
二请不孝子非分之想、不续香火;
三请不孝子情之所钟、至死不休。
今生恩仇难解,败于情难自已。若负则同归于尽爱恨两全,若成则延请数年天恩,他日下了黄泉自堕忘川,骨肉成泥渡父母之灵轮回往来。
这一番坦心剖肺,打破了叶浮生所有的胡思乱想和妄自揣度,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楚惜微,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楚惜微缓缓抱住了他,叶浮生身体一震,下意识要将其推开,却又感到那颗头轻轻放在自己肩膀上,混着未干的泪,蹭了蹭自己的脖颈。
楚惜微哑声道:“师父,我不要你死,我……只剩你了。”
浮生如一叶,人死如灯灭。
天意多辗转,劝惜一微尘。
第88章 曰归
端清回到拂雪院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他一夜未眠,却丝毫不见疲色,如所言那般看着沈无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把自己灌醉睡过去,这才将人安置进屋,转身向拂雪院来。
三十年未至洞冥谷,但是通往流风、拂雪两处的沿途并无多大变化。端清道长向来记性好,二娘又受命吩咐了岗哨,这一路走得都十分平顺,直到他在院门前看到了一个发呆的傻子。
叶浮生从小古灵精怪,当年才四五岁的年纪就惯会上房揭瓦,鲜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更不用提他现在坐在门前石阶上,一手放在膝盖上,怎么看都是在神游天外。
所幸他发呆归发呆,武者的本能倒是没丢,端清刚从梅林小径走出,叶浮生就抬眼看了过来,赶紧起了身:“师娘。”
端清颔首:“楚门主已无大碍了吗?”
他与沈无端是同辈,但并不怎么拿捏长者架子,对楚惜微的态度也尊重而客气。然而叶浮生听到他提起楚惜微,莫名就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摸了摸鼻子,道:“已经睡下,鬼医刚刚看过,说暂时没事了。”
端清“嗯”了一声,目光在他嘴上打了个转。
叶浮生顿时有点怂,师娘发现了什么从来不会明说,就这么静静等着他坦白,往往看不过一会儿,他就得自己坦白从宽。
可是这回事,还真不好说。
楚惜微那一个轻吻,勾起了含着桂花馥郁的一番醉梦;他说的那些话,却像惊雷震碎幽梦,恍惚间神魂俱颤,束手无措。
过了今年腊月十七,叶浮生就是三十岁的男人了,他看过的声色表象数不胜数,若是连真心假话都分不清,估计坟头草都比自个儿高了。
楚惜微抱着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能隔着身上被水浸湿的衣物感受着对面人的心跳从激烈到平复,仿佛那些话就是压在楚惜微身上经年不倒的泰山,到了此刻随一番心意尽数交付。
叶浮生能分辨出,他说这些话不是假的。
正因如此,他才不明白,也不敢轻易去应话。
“是否”两字说得轻巧,可它们的另一端系着一颗真心,哪怕叶浮生再怎么没心没肺,也不敢轻易接下,更不敢将其践踏成泥。
他从来都知道阿尧恨他,正如他自己所言那般——罪有应得,理所当然。
他也从来知道阿尧嘴硬心软,也许他们两人除了预定的许诺外还有别的结局,但叶浮生从未想过会变成如此局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谨行居大梦初醒的恍惚,安息山生死相托的信任,将军镇五味陈杂的言笑,望海潮命悬一线的牵挂……
亦或者,十年间天各一方的执念,少年慕艾的隐晦绮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叶浮生不是楚惜微,他不知也不明白楚惜微到底是怎么想的。
因此在那个时候,他只能说出一句话:“阿尧,我是你师父,也是你仇人。”
楚惜微沉默了很久,若非药水的效力实在让人连昏过去也难,叶浮生几乎要以为他是睡着了。
等了许久,他才听到楚惜微道:“我没忘,但是……我身不由己。”
情之所钟,身不由己。
妄念痴心,最难消泯。
“那天晚上你喝醉了,自己说过什么话已忘却,但我记得清楚。”楚惜微挑起他藏在发间的一线微白,“我不想这一生什么都留不住。”
叶浮生哽了半天无从回答,只能侧面迂回了一句:“就算你放过了,可你这么好……何必吊在一棵快死的歪脖子树上呢?”
他拿“幽梦”之毒做了婉转的拒绝,因为生死从来最难掌控,叫人力不从心又无可奈何。
叶浮生心乱如麻,给不了他一句“是否”,就干脆把一切利害隐患都坦诚在两人之间,想对这不该出现的妄念来一场快刀斩乱麻。
可楚惜微只是看着他,看得让他心悸。
“天无绝人之路,我信这句话……师父,你也要信我。”楚惜微忍着身上连绵的痛,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今天是我一时意乱情急,但话不假心不虚,你也不要急着拿什么恩仇礼义来敷衍我。”
楚惜微这样决然又直率地坦露心迹,把两个人都拽上了千钧一线,谁也不敢贸然抽身,只能在僵持中静思抉择。
他不在乎等,却不要一个敷衍的答案,也许最后结果是弦崩裂断,两个人都跌下深渊粉身碎骨,他也还是不后悔。
天家子孙,任性傲气原就是他的本分,叫他忍是顾全大局,劝他退是转圜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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