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生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幸好楚惜微也没继续逼他,说完这些话就实在没了多余力气,全心全意地忍着药效,调动体内真气游走经脉,直到鬼医进来善后,叶浮生才同手同脚地离了流风居。
他到了拂雪院门前,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干脆就坐在门前发呆,像个无家可归的弃猫。
从更深露重坐到冷风彻衣,他也没能从千丝万缕的胡思乱想中理出头绪,端清却来了。
道长的眼神算不上目光如炬,但架不住叶浮生自己心虚,他看天看地就是不敢跟师娘对视。好在端清看出他的纠结,有心让他自己处理,便没刨根问底,暂且放过,转口道:“你跟我进去。”
言罢,他一手推开院门,入目兰草如旧,满眼故物如昨,脚下顿了顿,便跨过了门槛。
叶浮生跟在他背后,看着自家师娘轻车熟路地绕过厅堂卧房,直奔书房而去,可见端清对这个地方的确是熟悉无比,哪怕阔别三十年也不觉陌生。
走到书房门前,叶浮生陡然想起什么,连忙出声道:“师娘等……”
他反应慢了一步,端清已经打开了房门,一眼看见了围桌而坐的三个人偶。
附于门上的手掌只顿了一下,端清就视若无睹地走了进去,越过了人偶在书桌后坐下,对他道:“过来。”
叶浮生怔怔地看了看人偶,又转头去瞧神情不变的端清,犹豫一下才问道:“师娘……”
端清的目光在人偶身上一扫而过:“工巧之物,有形无魂,可思可念,不可妄想。”
叶浮生心头一震,乖乖在端清面前坐下,道长伸手搭上他腕脉,探了一会儿才撤指。
端清道:“我问过沈无端,你的毒不是无法可解,只是差了一样东西。”
闻言,叶浮生抬头看着他,心里猝然涌上久违的激动。
他早就看开了生死,或者说他早就视死如归。
有负恩师,有亏阿尧,有欠故人,在叶浮生看来,自己这十年苟延残喘,不过就是为了应一个承诺,无所谓过得好或不好,当然更无谓想不想活了。
可是现在他还想多多看顾一下谢离,还不能放心楚惜微,还刚刚与端清重逢……一点一滴的牵挂汇聚在一起,给一具行尸走肉的皮囊注入了活力,到现在已经让他留恋不忍去。
然而叶浮生深知“幽梦”之毒难解,至今无一人能死里逃生。
老天爷就喜欢作弄人,叫一个想死的人苟延残喘,却让一个想活的人命悬一线,细数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
叶浮生本来正头疼怎么在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安置好身后事,比如多教给谢离一些本事,死皮赖脸地磨着师娘带自己去给师父扫墓磕头,还有……让楚惜微心甘情愿地断了念想,寻个好归宿。
可他没想到这件事会有转圜。
叶浮生不可置信地看着端清,道长的声音微不可及地放轻,像是在安抚他:“缺的是‘极寒之血’这一药引,只要有它,你就无虞。”
“何谓‘极寒之血’?”
“一是生长于极阴至寒之地的灵物鲜血,但可遇不可求,百年来早已绝迹。”顿了顿,端清目光微凛,“二是修炼上乘极寒武学的高手心头血。”
叶浮生快速在脑子里把所知的武林高手情报都过了一遍:“阴阳乃是武学之始变,江湖上走隐含路数的人并不少,但一是武学经典上乘,二要武功境界大成,这样的人……我倒是没听说过。”
端清道:“我久不出山,对此也所闻不多,所幸那位楚门主已经派人广为探查,希望能有所消息。”
叶浮生一怔,他想起自己拿“幽梦”之毒去婉拒楚惜微时,青年眼里闪过的痛色,和那一句笃定的“你要信我”。
放在腿上的右手不经意间紧握,他一时间心里猝然涌上了酸甜苦辣,纠缠万端,说不清其中滋味。
端清看了他一眼:“休整一日,明天你跟我回忘尘峰。”
东陵忘尘峰,乃是太上宫的门派所在,主道教修行,据说百年前是武林白道的无冕之首,当时的太上宫主更被前朝高祖立为国师,信道之风曾席卷天下。
只是六十八年前,前朝覆灭,太上宫也自此淡出视线,到如今早不复昔日荣光,山水如旧,人不如昔。
六十多年来,太上宫人才凋敝,唯有上任宫主纪清晏武功高绝、嫉恶如仇,一生惩恶扬善不知凡几,在江湖上有“东道”盛名,可惜也在五年前驾鹤仙去了。
叶浮生当年还在飞云峰混日子的时候,鲜少见端清动手,虽然知道他武功不弱,但从未听过关于“太上宫”的事情,便只当端清是山野散修,到近日才得知自家师娘居然是出身于太上宫。
他心里一直都还当师娘是被女土匪抢上山的良家道士,乍闻端清还有师门传承在,忍不住故态复萌地问了一句:“师娘……当年不会是跟师父私奔的吧?”
端清瞥了他一眼:“是。”
叶浮生本来只是情不自禁想犯贱一把,没想到端清居然认了,顿时被口水呛了个死去活来。
他脑子里猝然刷过一大堆“刁蛮娘子俏郎君”的坊间私奔小话本,从开头脑补到结尾,起承转合无一欠缺,简直不能好了。
端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笑够了吗?我说的话,听懂没有?”
“听懂了。”叶浮生赶紧正襟危坐,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追问一句,“可师娘你带我回去……”真的不会被娘家人赶出来吗?
端清像是没听出他未曾明说的意思,目光沉了沉:“十三年了,你该是时候回去看看她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如释重负,仿佛经年一诺终于将成,连波澜不惊的眼里都难得带上一丝柔色。
叶浮生的一颗心,蓦地提了起来,倏然狂跳。
他隐约间有了一个猜测,但又不敢去想,声音艰涩地挤出一句话:“看看……谁?”
端清轻声道:“师死弟子服其丧,欺芳临终说一定要你送她入土为安……又一年岁末将至,现在我终于找到你,就跟我回去见她吧。”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注)
注:出自《诗经?小雅?采薇》。
第89章 太上
叶浮生跟端清回东陵了。
他应了谢无衣之托,当然不能一直把孩子丢给百鬼门养着,遂带上了谢离,好在这孩子懂事乖巧并不惹麻烦,叫叶浮生只有省心的份儿。
十岁大的孩童乖巧至此,楚惜微那边却不好糊弄。
叶浮生有心暂避他几日,但不告而别实在说不过去,可要真见了面,就难免尴尬。
他这厢难得心烦意乱,结果到了出发那日也没见到楚惜微。
沈无端虽然已经成了老门主,但百鬼门的实际大权还握在他手里,这两年来逐步放权给楚惜微,一是历练,二是考验。
楚惜微做得很好,但还不够好。
南儒虽死,但留下的麻烦的确太大,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江湖恩怨,稍不留神就要被卷入万劫不复之中,须知道百鬼门再强,相较于家国之力依然如蚍蜉撼树,万不可轻慢至此。
楚惜微只休息了一天,稍缓过气来就带着孙悯风、秦兰裳和陆鸣渊出了洞冥谷进行安排,哪怕叶浮生不过问他们门派内部之事,也知道这回遇上了棘手麻烦。
因为事情紧急,楚惜微都来不及跟叶浮生告别,叶浮生也没赶上去送他,两人就这样干脆利落又心有不甘地把分别落下,未分明而已生牵挂。
楚惜微这回带走了断水刀,惊鸿却物归原主。叶浮生到现在都不知道楚惜微之前为什么要执着于断水,但是当他重新拿起惊鸿刀的时候,就像找回了自己失落的一部分,冷铁与肉掌相碰,竟有血溶于水之感。
他将惊鸿刀悬回腰间,见端清与沈无端话别之后,便策马跟了上去。
谢离不大会骑马,就乖乖与叶浮生同骑,一边赶路一边默背内功心法。叶浮生紧赶了几步与端清并肩,回头看了看逐渐抛在身后的洞冥谷,问道:“师娘不跟沈前辈多说几句吗?”
“千言万语尽在两心,他知我知,多说无谓。”顿了顿,端清瞥了他一眼,“人生何处不相逢,应看开些。”
叶浮生噎了一下,他仔细觑着端清的脸色,奈何当年就难见喜怒形于色的道长如今更是道行高深,叶浮生盯了好一会儿也没琢磨出什么来,心里更惴惴不安了。
这样混合着忐忑和心虚的不安持续了一路,因为顾及到谢离年纪小,他们的脚程并不很赶,等到十多日后才抵达了东陵地界。
叶浮生因为身份所限,十年来多在天京、北疆之间打转,倒是第一次来东陵。大抵是因为近海,这里的民风相比西南内地要开放些,物流集散,熙熙攘攘,怎么看都是繁华景象。
四年前楚子玉力排众议开了船行海贸,当时不知道被多少人质疑,现在看来总算是利大于弊的。
谢离毕竟孩子心性,难免有些好奇,端清不催促,叶浮生便也由着他。三人在市井间停留了两日,之后又走了近五天路,终于到了忘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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