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人群中的许延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扶住谢临泽,“别再往前走,已经救不了赫连丞和季函了!”
越来越多的士卒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谢临泽挣扎着站起身,喘息未定地回过头,看起来似乎还想继续杀敌。
许延看见他完全赤红的眼睛,愣了愣,“临泽?”
谢临泽说:“怎么了?”
对方没有回答,还在愣神中,谢临泽意识到了问题,抬手摸了摸眼睛。
许延拉着他的手,“别再杀人了!事到如今再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我们走!”
谢临泽感觉一股无力感从胸膛里蔓延而出,一片麻木,踉跄着步伐跟着许延离开,难以想象北娆王埋葬在峡谷中,他几乎可以到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越是想要避免,越是血淋淋地去面对,像是巨轮一般无情地倾轧而来。
他们逃到一座村落里躲避,逃亡的过程对于谢临泽来说模糊而又混乱,赫连丞的死讯传遍北娆,费连枢果然震怒,一面下令抓住他,一面调遣大军。
村落里待着也并不安全,这户人家只剩了一个目盲的老头子,许延说了几句话,便以为他们是北娆人,收容两人暂且住下。
屋里很是破落,蜘蛛网密布在墙角,甚至连口热水都没有,床榻的被褥全是湿的,谢临泽坐在木椅上,盯着空气中的灰尘。
北娆交通不便,每个村落和城镇都设有通信站,许延放了信鸽出去,回到屋里,看见男人低靡的样子,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还是用轻松的语气说:“怎么不放个火盆?”
谢临泽一动不动,像是凝固的石雕。
许延只好道:“我方才已经给白驹门传出消息,待到明日一早便出发,路上会有人来接应我们,我们先回地城……”
“不。”谢临泽终于出声,“不回地城,我要回岭北。”
许延皱紧了眉,“现在回岭北?路上满是流兵,况且雪灾毁了好几条路,如何回得去?”
“况且。”许延走近几步,压制住怒气,“你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你看看你现在的状态,好不容易得来一条生路,你就要这么放弃吗?”
谢临泽说:“我想清楚了。”
顿了数息,许延闭了闭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担心费连枢带兵攻打岭北,可斥狼铁骑难道是吃素的吗?我们如果一走,就会再也没有后路,北娆完全受费连枢控制,往后寸步难进,你想清楚佛罗散的余毒怎么办了吗?”
他看着谢临泽,继续道:“我们只需要再留三日,三天内我一定解决佛罗散的问题。”
谢临泽的面容冰白,眼眸里萦绕着血色,没有半分波动,他站起身,“如何解决?从王宫里绑出巫医吗?许延,别再想佛罗散的事了,我自己有分寸。”
他站起身,向外走去,“休息一晚,我们明早就走。”
还没有走两步,手臂猛地被身后的男人拉住,他随之回过身,许延整个人都被怒火笼罩,眉眼沉郁,目光令人可怖,“——谢临泽!”
谢临泽静静地看着他。
“我带你来北娆就是为了这么一句话?你所谓的分寸是什么?受佛罗散折磨这么多年你难道还没有受够吗?!”许延的声音透露着难以掩饰的失望。
谢临泽像是被重重捅了一刀,不复平静,胸膛剧烈起伏着,“我的确没有分寸,一败涂地!现在再去地城,一旦出了差池,你想过后果吗?!”
“我只知道你若是死了,那么后果会更难以估计!大昭数百年来,皇权如同梁柱屹立在民间,谢家只剩下你一个,稳定局势非你不可,我知道你永远不可能抛下责任,可你接下来难道还要重复以前的局面吗?”
一股无声的疼痛从心底升起,谢临泽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他垂下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我已经决定了。”
他将胳膊从许延的手里挣脱,转身推开门,他知道身后许延在看着他,却没有回头,转向隔壁屋再关上门,整个人蓦地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北娆的夜里没有一丝光亮,暗无天日,他背靠着木门,紧紧捂住嘴巴,压抑住咳嗽的声音。
两个人之间隔了一堵墙,夜深人静,都没有睡下,窗外传来鸟类扑腾翅膀的声音,许延走出去,从信鸽的腿脚上拆下信,进屋对着烛火打开,信上有白驹门的印记,但却是周垣的字迹,写着:许夫人重病,药石罔效,已经时日无几,速归。
屋里静到了极致,许延的手指颤抖起来,无意识地捏紧了纸,他像是没有看懂,又把纸上的内容重新看了一遍。
然而字迹没有丝毫的变化,明明白白地提醒着他事实。
一夜过去,早上天色依旧昏暗,风雪交加,许延推开隔壁屋的门。
谢临泽抬起头,看着他走进来,许延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收拾起来衣物,将放着扳指的匣子扔进包袱里。
谢临泽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了什么,“你要走?”
许延直起身,慢慢吐出一口气,并没有看他,“我累了。”
屋里顿时死寂一片,空气像是完全被抽离,只剩下僵硬的凝滞,谢临泽显然愣了愣,像是过了数息才反应过来对方的话,感觉一股浸入骨髓的冰冷,攀沿上脊背,令人只想发抖。
他扶着桌角撑住身体,挪开视线,没有再去看对方,像是确定般,重复一遍,“你要走。”
“是。”许延的话丝毫不留情面,甚是冷淡,“没有人会一直追着你走,也没有人会一直等你,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也无法干涉,我们就各走各路。”
谢临泽蹙紧了眉,又刻意地让自己松开,摆出一副平静的姿态,没过一会儿又低下头,“嗯。”
许延继续收拾衣物和干粮,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几件东西,只不过这个过程仿佛过得极慢,谢临泽没有再出声,也没有阻止他。
很快,许延头也不回地拿着包袱推开门,外面的风雪涌了进来,他的脚步顿了顿。
谢临泽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唇,‘能不能留下’这句话不断徘徊,但嗓子像是被堵住,干涩至极,半个音也发不出来。
最终人影离开,那扇门关上了。
谢临泽独自站在原地半晌,脚下沉重得像注了铅,冰冷宛若潮水淹没而来,他似乎有些想笑,自嘲的笑容还没有成形,便如同脆弱的雾气散开。
男人渐渐抿紧嘴唇,忽然向外走去,推开门,没有见到半个人影,许延已经离开了,马蹄印在风雪之中模糊不清。
谢临泽从一旁牵了马,飞快地翻上马背,向马蹄印延展的方向追去。
路上风雪盖地而来,迷乱人眼,他不知道追了多久,只见到满目的白,却怎么也寻不到对方的身影,彻底辨不清方向和道路。
手指冻得裂开,嘴唇是失去血色的青白,谢临泽却像是没有察觉,只顾着朝前方奔去,不断地催促着马匹前进,在疾驰中马匹不慎绊在了石头上,顿时发出一声嘶鸣倒下,马背上谢临泽毫无防备地被甩下,摔在地上滚了五六圈停下。
狂风从四面八方涌动,吹得衣袍飒飒作响,撑起身体的胳膊微微颤抖,剧痛侵袭而来,谢临泽足足过了半晌才恢复意识,抹干嘴角流出的血液。
他站起身,衣衫单薄,身影渺小,眺望远方,前路已经再也看不清了。
第100章 生路
到了这一刻, 他忽然想起昭德帝曾对他说过的话,那会儿他意气顽劣,感情用事惹了乱子被罚跪在祖祠。
父皇没有打骂, 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任性妄为可以, 轻贱自身也可以,你生在权利的巅峰, 所作所为皆倚仗于此,皇权天授, 理所应当, 可你总要认清你的位置。”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谢临泽已经记不清了。
父皇的声音继续在脑海中响起:“你所处的位置,只容得下一个人,并非百无禁忌, 追寻得不到的东西,例如愚不可及的感情,只会蒙住你的眼睛,让你越走越远, 转过身,唯有属于你的权利是真真切切存在。”
——
岭北巍峨高耸的城墙上,数十个士卒轮流巡守, 石道间堆着弓箭、火盆等物,其中一个士卒看见远方一个黑点弛近,连忙放出警告,楼上立刻持弓对准下方。
沉重的城门向两边打开, 一队黑甲骑兵训练有素地包围住来者,领头的副将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持矛喝道:“来者何人?”
谢临泽的头发和脸上都是雪花,对指向他兵器视若无睹,抬起僵硬的手抹了一把脸,他从马背翻身下来。
这些驻守在岭北的斥狼铁骑都在处置袁轩峰时见过他,旁边立刻接连响起惊讶的喊声,“是陛下?!”
“皇上怎么会从关外过来?”
“难道是庞将军有消息了?这几日风雪这么大,路上险阻,陛下怎么独自来此?连个扈从也不带……”
一伙士卒惊愕过后,反应过来连忙跪下行礼。
谢临泽冷得说不出话,边往前走,边抬了抬左手。
士卒们又起身跟上他的步伐,见谢临泽像是冻僵了,匆匆忙忙地簇拥上来,为他披大氅,招呼卫兵快去拿手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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