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仲向后一避,躲开他的手,拿着眼角瞅他。
周垣只得讪讪收回去。
许延吃完了一整盘枣糕,站起来道:“我先回房了,你们慢用。”
许延一走,周垣也跟着站起身,朝许夫人和叶流州道:“我还有事跟他说,先行一步。”
许夫人温和地点了点头:“去吧。”
院里苍竹细叶疏节,翠色如流,随清风摇动,昨夜的雨水在青石板上积了一个个水洼,倒映着云层中落下的阳光。
许延坐在廊下,身边放了一圈展开的油纸伞,上面绘了花鸟之类的图案,色彩鲜艳。
他微微垂目,专注地将手里未完成的伞架接上竹骨。
周垣走进来,看着他这副样子,风度无存的在原地转了几圈,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看见你那封信的时候还不信,没想到你真的把这个叶流州带到回来了?他到底是什么人?”
许延连眉也不动一下,把接不上的那根竹骨从伞架里抽出来,语调平淡地道:“不知道。”
周垣简直难以置信,“什么?你不知道?他难道没有跟你说吗?”
“他撒谎。”许延用刀削着竹骨的顶端。
“那你还留着他?”周垣不能理解,“你怎么能把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放在你的家里?”
“你接走。”许延依然在专注地排着伞骨。
周垣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尽量放平了语气:“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以为。”许延道,“不论身世来历,只看为人处事。”
周垣道:“你说的对,可你是在京城遇见他的,万一他跟那家人有关系呢?”
风吹得竹影摇曳,边上一把纸伞呼啦着刮着地面,跌跌撞撞地飞向长廊尽头。
许延的动作停下来,他抬起头看着周垣,目光冷峻,开口道:“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们有关系。”
周垣僵着脸和他对视,半晌不平地恼道:“替你盘算还这个态度,我这真是图什么啊……”
许延起身去把被风刮走的纸伞捡回来,放在太阳底下晒,继续手里的活,“去给他治眼睛吧。”
叶流州走进药房便闻到一股干涩的药味,屋顶上吊着各种各样的草药,红泥炉上煮着药汤,咕噜噜的响着。
周垣正在给面前一箩草药分门别类,听到脚步声了也没有回头。
叶流州自己转了一圈,发现木桌上放着小匣子,盖子没关,里面有一枚枚田石戒指,与上次许延的黑田石不同,这些戒指是灰白色的,掺杂着赭黄色的斑点。
他取了一枚戴在手上,钻研着里面的机关,轻轻一动手指,缠绕在戒指内部的一圈圈银丝弹射而出,无声地钉进了墙壁深处。
一根长长的银线横亘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芒。
叶流州伸手去触摸,在离银线还有分毫之距时,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碰到上面轻则流血,重则断指。”
叶流州放下手,回过身去,周垣走到红泥炉边,用布包着砂锅端了起来,“这戒指是白驹门老门主传下来的机关,我的和许延不同,那银线是用玄铁丝所造,切金断玉,削铁如泥。”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用来杀人再利落不过。”
叶流州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扬指收回玄铁丝,摘下戒指扔回匣子里。
周垣端着砂锅走过叶流州身边,无意中一瞥眼,忽然看见他衣袍上‘暄和通宝’的刺绣,惊得差点打翻了砂锅,“这是许延的衣服?”
叶流州找了个地方拂开药渣坐下,撑着下巴道:“有什么问题?”
“很有问题!”周垣道,“那个吝啬鬼,我这么多年就没有见过他把自己的东西让别人碰过。”
叶流州笑了起来:“是吗?”
他这一笑,唇如丹霞,齿若编贝,在倾斜进药房的阳光下生出几分明晃晃的意味。
周垣看了他片刻,想到了什么,道:“好啊,我算是知道许延为什么留下你了。”
他把药汤倒进碗里,用筷子挑出乌黑的草药,铺在干净的白布条上涂匀,再上前系在叶流州的眼前,嘱咐道:“每隔三天更换,记住不能取下来,加上喝药持续一个月,你的眼睛就能好了。”
“那我这一个月内都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叶流州蒙着白布条,朝周垣的方向微微扬起下巴。
“是。”周垣拿着折扇往手心一敲。
他把药碗递给叶流州,“喝吧,我回头把方子抄一份给许延,让他给你煎药去。”
叶流州接过喝了一口,深深地皱起眉,他把药喝完后,柱着竹杖往外走去。
身后周垣道:“你要走了?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不用。”叶流州凭着记忆穿过游廊回到院子里。
接着许延便看见这家伙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19章 乞巧
院子一侧墙内墙外都种满了青竹,均匀秀拔的枝节拥簇在一起,延展开如盖绿荫,阳光连着斑斑竹影落在许延的脸上。
他收回望着房门的目光,低下头,盯着手里的竹骨,拿刀削了削,没过一会儿又放下,起身走进屋。
屋里,叶流州磕磕绊绊地在柜子下的篮子里翻出昨夜换下的袍子,从里面找到竹筒酒,刚转过身往前走,就毫无防备地撞上面前的人墙,砰地一声,他捂着鼻子跌坐在地,竹筒骨碌碌地滚在一边。
许延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在我屋里做什么?”
叶流州仰脸面向他,“没……”
可是许延已经看见了地上的竹筒酒,弯腰捡了起来,“周垣都开始给你治病了,你还喝酒?”
“没有,里面的酒早就喝完了,是空的。”叶流州爬起来,坐到木案边。
许延的手指弹开木塞,里面果然空空如也,他甩手往外一抛,“那就扔了。”
叶流州连忙阻止道:“别,留着还有酒味呢,我就靠这个解馋了。”
“迟了,已经扔了。”
“那我怎么没有听见声音?”叶流州歪了歪头。
许延垂眸看着他,把竹筒放在对方面前的木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听见了吧。”
叶流州伸出手摸到竹筒酒,眉眼一弯,勾住系在上面的红绳挂在腰间。
“你有住处,别待在我屋里。”许延淡淡道。
“啊。”叶流州装模作样地道,“我看不见。”
他说着感觉到经过刚才那一摔,绑在眼前的布条有些松动,便反手去重新整理一下,没抓到带子的另一头,反而让头发缠进布条里。
许延丝毫不为所动:“别让我把你扔出去。”
叶流州勾起一边嘴角,想起以前在客栈的时候,道:“把我扔进水里吗?你家水塘在前院,提着我去一定会被许夫人和阿仲看见,到时候他们就会责备你把一个看不见的病人扔下水。况且,我还穿着你的衣服呢,那水塘里全是泥,脏了可不好洗。”
似乎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森然寒气,叶流州顿了顿,放低声音:“我那屋里,被褥还是潮的。”
许延静静地和他对坐片刻,无奈地侧过脸闭上眼睛,付之一叹。
叶流州在脑后绑了半天布条都没有系好,许延道:“你过来。”
他停下动作,许延扳过他的肩膀,在他背后将缠在布条上的头发抽出来,那一头长发覆盖了叶流州的背脊,犹如乌润的华缎,触手一片冰凉滑腻。
许延替他系紧雪白的布条。
背对着许延,他露出来的眉毛斜斜朝鬓角一挑,听见对方从推开椅子,向外走去的脚步声,问道:“你去哪?”
“做伞。”
叶流州伏在窗下懒洋洋地晒着阳光,没过一会儿,感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也不动弹,带着困意地喃喃:“怎么了?”
“是我。”阿仲的声音响起,他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叶流州,“周垣给你治眼睛了吗?为什么在眼睛上绑这个?”
“嗯,上面敷了药。”
“哦。”阿仲应了一声,“你要喝水吗?要吃糕点吗?”
叶流州摸了摸他的头,“不用,我记得茶壶和果盘放在那里,你来找我玩吗?”
阿仲道:“原本我来是找你在纸伞上丹青的,对了,明日就是乞巧节,我们镇子家家户户都会制伞,到时候会在山下办一场热闹的庆典,漫天挂在都是彩伞和灯笼,你看不见真是太可惜了。”
叶流州想了想,道:“是啊,很可惜。”
“我跟你说。”阿仲在他旁边坐下,“我哥的纸伞早就做好了,在我们这里,纸伞都是用来送给心仪的人,只有哥哥,做一车纸伞拉去卖。”
叶流州笑了起来,“你哥不是在院子里制伞吗?让他帮你上丹青吧。”
“他没在制伞。”
“嗯?”
“他在晒被子呢。”阿仲道。
阳光照拂在叶流州的脸上,那一丝带着怔忪的笑意,淹没在朦胧的光线中。
这一日过去,第二天便是乞巧节,一早气氛就热闹起来,鞭炮声此起彼伏,落了一地的红色纸屑。许夫人因为体弱的缘故还是待在家里,许延和周垣都已经准备好了,可阿仲却拉扯着刚刚起床的叶流州不愿意撒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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