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是主公新收的侍卫?”那人不客气的指着刷马的黑衣少年。
允不认识他,但他知道这是弘瀚的侍卫之一。对弘瀚身边的每个人,他都已经记住了长相,这是影必须掌握的。他不觉得自己需要结识并且熟识什么人,影门的前辈都是隐在暗处,除非必要从不显露身形。他摇了摇头,继续刷马。
对方将这理解为目中无人,他将长刀戳在河滩上,傲然道:“小子,亮兵刃吧!”
允抬起眼睛,十分不解。
“我,楚南人,霸刀门第六代传人,荆曲江。” 荆曲江指指自己。他自小练得一身好武艺,却因出身低微投告无门,直到月前遇到弘瀚,终于得了赏识,进入了侍卫队。因是新人,一直是侍卫中地位最低的一个。
“好叫小子知道,主公的侍卫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荆曲江并不拔刀,故作大度道:“让你先手。”
允对世间人情全然无知,不懂这人为什么要来无谓的挑衅,只好看向弘瀚。弘瀚在不远处的河岸上,正叼着一根草,和一个老叟聊着什么,根本没看这边。
被挑战的少年竟然还有心情去看别处,荆曲江感觉受到了轻视,“呵!” 他胳膊一抡,连刀带鞘便砸向允。
他没拔刀,同为侍卫,没必要见血——规矩还是要有的。况且他看少年年岁不大,就算武功不错,恐怕也十分有限。自己想要找人立威,意思意思就得了,没必要太欺负人。
那刀鞘看起来很沉重,来势汹汹。允当然可以躲开,但他如果躲了,马就会被刀鞘砸中。他很喜欢这匹性格温顺的马,已经给它取名叫做小栗。
允一瞬间抬起左臂,硬抗了这一击。
刀鞘砸在小臂上,这力道,不骨折也够受的。却只听“当”的一声脆响,竟有金属声!
荆曲江只觉得仿佛砸在了铁砧上,一股巨力反弹而来,退了一步方站定。看着黑衣少年混若无事的站直身体,他心里震惊极了。他知道自己天生力大,练武可谓得心应手,不过二十出头就已经罕有敌手,在楚湘一带闯出不小的名头。然而对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材单薄毫不起眼,竟然一举手就挡住了自己一击。
他固然没用全力,但对方也太过轻描淡写。
荆曲江不曾跟着西炎伯上圻山打猎,因此也不曾见过少年空手接箭的本事。此时他收了轻视之心,甩脱刀鞘,决定拿出真功夫。
允再看向河边。弘瀚已经听到动静瞧过来,也不过是翘了翘那根草,就继续去聊了。没有命令,允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打还是不打?
对方没有给他选择,大刀呼啸着过来了。此时正是黄昏,河滩上一片波光粼粼,大刀映着夕阳也是金光闪闪。四周侍卫们本来就很无聊,立时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荆曲江练武的天资极好,自小也十分勤奋,已经得了霸刀门的精髓。霸刀门走的是威猛刚烈的刀法,招招沉稳,以势压人。他的招式也是大开大合,十分刚猛。正常人对上,少不得游走缠斗,暂避其锋。
然而黑衣少年看似文弱,武功竟也是刚猛的路数。他一步不退,一招招皆是硬抗。
待荆曲江十六招大刀使完,一个后纵脱了开去,呼呼喘气。霸刀门精髓便是这十六招,再多的花样,也不过是画蛇添足罢了。开始他心中尚且不服,现在他只剩下惊叹。以这样的年岁,就有这样的功力,也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他出来的时候师父谆谆教导,说武学一道,高人辈出,让他不可沾沾自喜。以前荆曲江不过是做个样子故作谦虚,如今是真的佩服了。
他双拳一抱,肃然道:“敬仰!高姓?”
允见他如此,却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如何敬拜天地,如何对天子行礼,如何对主人行礼,却没学过怎么和其他的武人做礼。仓促间抬手,却是做了个士人的平礼,“我叫做允。”说话气息丝毫不乱,显然还大有余力。
荆曲江早看见了他手上烙印,知道是个奴隶。奴隶是没有姓的,只有名字。他并不因此而轻视了允,郑重的抱拳做礼,提刀走了。
第7章 夜
有人在夜色中悄悄的靠近。
允睁开眼睛。影的睡眠很浅。火契之后,原本不易控制的炽焰内息已经完全归入经脉,永不停歇的缓缓流转,使人可以随时保持警醒。
他坐在一处偏僻的角落,靠着一截枯树,距离弘瀚的帐篷大约二十步。若有变故,他能够在一息之内到达主人身边。一息之隔,是影卫守护主人的距离。
从气息和脚步判断,来人显然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还是个女人,她行走的方向正冲着弘瀚的帐篷。以弘瀚的武力,这个女人应该构不成什么威胁。允正纠结会不会有毒物的时候,侍卫们也发觉了来人。
“翠姑娘来啦。”他们熟稔的打个招呼。
“伯爷今儿拿了我的花!”女子骄傲的说,扭扭捏捏的走入弘瀚的帐篷。
允记起这个声音,正是牛车上笑的很不矜持的那个女子。然后他惊讶的看到帐篷上的两个身影抱到了一起。将军的帐篷只有一人来高,用粗陋的厚油布搭成,完全无法遮挡内部的灯光,里面的人影十分清晰的投影在帐篷上。
四周传来侍卫们的窃笑,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又各自躺倒。
片刻后,帐篷里便传来□□和喘息声。
允觉得自己不应该看下去。然而他又不能离开主人身边。不知道影门的前辈都是怎样做的,他虽然看了无数的竹简,却没有一个提及这种事。正纠结着,就无可回避的看到弘瀚耸动的身影,听到女子的惊喘和□□。
一瞬间,原先懵懂的东西骤然清晰,允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他以为那是火契的一部分……
心口毫无预兆的锐痛了一下。那缓缓运转永不停歇的炽焰内息,在这一刻猛然向心脉汇聚。允垂下眼睛,放松身体,内息便略略消停,却仍不肯放松,如一柄粗糙的钝器在缓慢切割。反噬来的很突然,去的却很缓慢。
原来,不仅仅是反抗的举动,就连这种心思都不能有。在心存抗拒的那一瞬间,反噬便应念而起了。
允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然而思绪哪有那么容易控制?
因为山上没有女人,所以才想要那么做罢。
是要确认主人的权威,满足征服的欲望罢。
不知过了多久,允才真正放松下来,仰望夜空,头脑一片空白。
夜风吹过,身上凉飕飕的,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大汗。
女人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遍系着裙带,频频回望,恋恋不舍,恰好走向他的方向。她根本没有看出树干旁坐了一个人,差点绊到。“哎呀,竟然在这里偷听!你们这些侍卫啊,哼~”她甩甩头发径自走了。
允抬眼,弘瀚正挑起帐篷往这边看。
黑暗中看不到神色,他却清晰的感受到了主人的意思。允立刻来到弘瀚身前,单膝跪地:“主人。”鼻端敏锐的嗅到了弘瀚身上的气味,混合着皮革,汗,以及某种独属于他的浓重味道。
下巴被抬了起来,手指传来的力道不容抗拒,允不得不抬眼看向弘瀚,惊觉对方眼眸中又充满着征服的意味。
弘瀚审视着面前的少年,黑衣几乎要和黑夜融为一体,面容却白皙的恍若透明,仿佛干净的一尘不染,却总喜欢垂着眼睛,其实是在躲避。方才他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竟然会想起这个少年。他终于推开允,转身放下了篷帘。
允如释重负,慢慢走回原处,默默忍耐着心口又一波反噬的剧痛。没错,方才他不自觉地想要抗拒,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如果只是痛一下而已,允倒也觉得可以忍耐。然而反噬哪有那么简单,如果次数太多,时间太久,会对心脉造成无可挽回的损伤。允不禁想,都说影卫的寿数不会太长,究竟是因为习练炽焰功伤身的缘故,还是因为不可回避的反噬呢?
他真想找个前辈问问,究竟如何才能做到对主人从无违抗。
他原以为不管主人是谁,不管他要去往哪里,想要做什么,只要守护着就可以了。
他原以为无论什么赴汤蹈火刀林剑丛虽千万人吾往矣都可以坦然做到,现在却发现根本没这么简单。
允抬头,夜空辽远,星子寂寥。圻山就在不远的地方,在暗夜中只能看到一个深色的轮廓,像一只蜷伏着的嶙峋巨兽。周围营地的篝火渐渐变得稀疏,远处依稀传来马的嘶鸣,还有人的笑声,小儿啼哭,妇人低哄。终于渐渐寂静。
他取出匕首,从树桩上轻轻的削了一片木片,慢慢修整成规整的木简。摸索着木简,允慢慢刻下了下山之后的第一句话。
* * *
五天之后,田野上露出一座城池,御城到了。
作为天都东迁之前的都城,御城曾是中原最繁华的城市,听说有最高大最坚固的城墙,和最拥挤最热闹的街市。然而此刻望去,却只见到几段孤立的断壁,就像是老人残缺不全的牙齿。迁都之后,这里先后经历了西戎的战火,北羌的劫掠,以及流民们蝇营狗苟的侵蚀。现在的御城,不过是一片废墟上的聚居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