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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挽凤止 (从从从从鸾)


  至亲至疏,尚存的想念,也被能够猜测得到的鄙夷与厌恨打消。
  枝头上冠羽艳丽的鸟儿偏过头来用黑黢黢的眼睛打量着窗户里的人。
  曲起一只手臂支住窗框,下颔微低,抵着手腕,启唇仿着鸟儿的叫声轻唱两句,引得枝上的小东西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慕容冲仿佛兴致很高,立刻又学了两声,这一次算是得到了回应,鸟儿昂着小小一颗头颅,冲向他高歌起来,无意地笑容攀上嘴角,像是得了新奇玩意的小孩子,蓦然眼前的这抹艳丽振开翅羽,受了惊似的转瞬飞离了窗口。
  珠帘碰撞的动静,王洛默然立于近前,眼看着窗前半跪半坐的少年倏忽立起身来,回首间面目上一时既是突来的警觉、又是被搅扰的失望,复杂得让人辨不清年纪。
  慕容冲慢慢恢复过来,如是习惯般抬起下颔,微虚起双眸审视起来者的面目动作。
  僵持不过多久,甚至连一眨眼的功夫都没到,王洛率先垂下眉眼,将手上薄衫抖开,迈前两步,加在慕容冲身上。
  “秋意渐浓,午后风大,郎君还是注意为好。”
  慕容冲仍是一贯地不言不语,抬手收拢肩侧半落的外衣,悄没声西地退后两步,又转身坐回窗前。
  王洛不急,微靠前将敞开的窗子合起一半。
  “陛下怜郎君少孤,当真体贴有加。”
  方才的小鸟儿不知何时飞了回来,此刻正紧缩脖颈警惕地跳来跳去。
  慕容冲抬起头来,面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明明薄雾温和的眼眸,偏一瞬不眨地盯于一人之身,良久总算收回,叫人得以喘息。
  “这么长时间了,他们仍是都在装傻,却只有你装的最像。”
  王洛轻笑。
  “你想要什么?”
  一阵清风吹来,充入轻薄的衣袖,王洛矮下身子,自袖中抖出骨篦,又轻然从少年的肩背拾起散乱的乌发。
  “底下人多糊涂,伺候不周。”
  慕容冲自顾自地像是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是想杀了我?”
  发尾的结被一点点挑开。
  “郎君乃陛下贵客。”
  “还是……”
  “此乃为臣的本分。”
  慕容冲摇了摇头:“伶人多狡猾,我不信你。”
  被点破卑微的王洛却仍旧不愠不火:“郎君信谁?”
  “信……”
  鲜绿的梧桐枝像是谁伸长的手臂,倏忽又一阵风来,将轻合的窗户吹开,亦惊走了才飞回的鸟儿,视线前了无遮挡,长裙曳地,牙白色簪花坠入绿云,在树下止住了颤抖,小心翼翼地眺望过来。
  窗前一阵动静,仓促中踢翻了一只玉盘,窗户被大力拥合,慕容冲掀开珠帘,逃离似的躲进画屏之后。
  一盏清茶,对坐默然的二人。
  慕容箐双手合在膝上,指尖勾起袖口局促地绞弄。低眉垂目之间努力在面上酝酿出欣喜的情态,一只手脱开欲要伸出,又半路迟疑地抚上茶杯。
  “这……这宫中虽然很好,总归……总归我初来乍到,闲来……闲来寂寞,也总想着……想着回去探望你与母兄……如今,如今好了,陛下将你召进宫来与我说话……”
  “阿姐既不会装傻,就不要再装了。”
  慕容箐面上僵住,气氛又重回了开始的尴尬与凝滞。
  “凤……”
  “阿姐从来话不多,今天怎么了?”
  慕容箐抬起头,总算是正面对上慕容冲一双漠然又讽刺的烟目,一瞬几月来无人说的委屈、心酸、恐惧都迸发而来,泪水忍不住顺着干净面颊流落下来。
  慕容冲皱紧眉头,却仍是以一种类似嘲弄的语气:“宫中那么好,阿姐突然哭什么?”
  “凤皇,你……你别生气,我是瞎说的,这宫中不好,一点也不好……”慕容箐哽咽着用长袖遮住流泪的面庞:“我不是……不是故意骗你的,只是所有的事情,我谁也说不得,母兄皆在宫外,只有我们……我们是亲姐弟,谁也不会害谁,对吗?你……你还会帮我的,对不对……”
  断断续续的倾诉此刻不知为何成了最听不得的声响,慕容冲蓦地站起身。
  “陛下过会儿就要回来了,阿姐还是回去昭阳宫吧。”
  袖口被谁使了一股极大的力气拉扯住,慕容箐似哀求一般半跪在地:“凤皇,求你了,别赶我走,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我知道……我知道你恨,可我们还是亲人,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害怕有一天会死在没有人的角落里……”
  “阿姐胡说些什么?”慕容冲就着袖间的拉扯矮下身子,身后一二恭立的宫人目光冰冷,像一支支寒冰利剑,微向珠帘看去,倏忽被聪明地攫取,王洛轻笑着回应,随后转过身去,隐于门外。
  喉头艰难地滑动,慕容冲深吸气,尽量平复极尽温柔地捉住慕容箐苍白无力的手指攥入掌心。
  “阿姐都说胡话了,还是尽快回去休息吧。”
  “凤皇!你慢着!”
  转眼半身上了墙头,慕容冲回过头来,不耐烦地看着墙下面目局促的少女: “又怎么了,阿姐?”
  “万一……万一母后问起来,我该怎么说?”
  “阿姐放心,母后来了,你就装作昏病的模样,等母后抓我来盘问的时候,我还是在你手上写字,保准没事。”
  “那……那你可不要跑远,我向来装不过去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慕容凤将装裹好的行囊再次打开,又一一地翻查过后才总算稳落地堆到床头。
  “慕容麟一向遭五叔厌烦,你是知道的,此来你一无一官半职,二又与他同行……”
  “景廉,觊儿恐怕要麻烦你来照料了。”
  慕容泓侧过头去,仍旧往日一副苦大仇深的面目,垂首间握紧了双拳,半晌才说:“就算你不说,我也会……”
  “我知道。”
  慕容泓顿了顿,又问:“不等到入秋就……”
  慕容凤摇摇头,目光与慕容泓相撞,二人彼此默契了些什么,都没再说话。
  气氛再一次冷到极致,慕容凤将捏紧的拳头松开,复又捏紧,松开,又捏紧。到头来总算将一枚碧绿通透的玉佩合入慕容泓手中,像模像样地挺直腰背,抱起两拳。
  “一年之后,你我在河东相会。”
  “你那位兄弟后日启程,你若要相送,朕便遣王洛随你同去。”
  夜风吹来,当真如若入了秋伏,慕容冲默默蜷起脚背,脚尖微触到一片热源,战栗一下,立刻收缩回来。
  “如何?”
  话在一层锦被之中憋闷了许久,总算不痛不快地说了出来:“伶人狡猾,我不用他跟着。”
  苻坚并未恼火,略撑起上臂,半侧过身:“那便叫宋牙?”
  慕容冲蓦然开口,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许久面色憋得微红。
  苻坚未追问,放平身合了双目:“今年免去秋狩,恰借仲秋设宴,你不便跟随后宫,便与叔兄一道坐席吧。”
  叔兄?叔兄啊……
  午后失了灿烈的日光渗入紧密相衔的梧桐叶缝隙中间,连成一片透光的碧绿,斑驳光点随愈大的北风扰乱一泓清梦,醒时入眼即是幻境般的虚浮光景,倒像从一梦中醒来,又坠入另一梦境。
  慕容冲轻合双目,再睁开,仍是未变,耳随目明,慢慢地听到些琐碎到不行的穿针引线动静,偏过头,总算有一副妆裹得陌生的熟识面目。
  如此才算真正地醒来。
  “郎君梦到些什么?”
  慕容冲不急着回答,反是先撑起半身凑到慕容箐眼前。
  “这不像是你的针线。”
  “怎么就不像了?”
  “六岁那年你替我制过件‘半袖’的冬衣,如今还压着箱底呢。”
  慕容箐面上微红:“的确是经人指点。”
  “什么人的话你也信,六岁时你缝的是件披风,压根没有什么冬衣。”作怪的人嗤笑出声,也不理睬彼方失面的窘迫,微转过身来冲向王洛:“如何我就要梦到些什么?”
  王洛轻笑:“天气转冷,郎君近来身体不适,昨日竟一夜未眠。”
  “关中土燃,无火而烟起,数月不灭。”
  王洛皱了眉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烟目中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微微闭合,又半睁开,映出漫天绿叶浓荫,悠闲地像是又要睡着的模样:“听闻各地群乌蔽日,聒噪不已,若今年收成不好,岂不是又一桩不祥?”
  王洛微怔,垂首正对上慕容冲追来的目光。
  “风言风语而已,郎君作何如此介怀?”
  “陛下刻意叫我听见的,恐怕不知我自幼不用功,这些事怎么想得明白?您说,赵侍郎的这些‘兆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连带慕容箐也放下手中的针线,四目交叉蓦然为自一旁金笼之中关押的雏鹰不安的振翅动静打破,还是慕容冲率先收回目光,自软塌之上跃下。
  来不及南归的小燕仍在一扇窗子之外的枝丫上嘶声叫嚷,搅扰到案前坐立如松的影子,最后一笔像是刻意将墨水晕开,一纸文书算是作废,王猛轻叹一声,站立起身,漫步踱至窗前,那鸟叫声仿似微弱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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