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刀客闻言,知道是躲不过了,披衣下床,临走时吻了吻沈无常的额头,道:
“你且等着,我去去就回……”
沈无常闻言,倒也安分,自顾自一扯锦被,倒头睡去。
顾风流跟在那家丁后面,盏茶功夫到了骆家前厅。
那花厅建得很是规模,布置也清雅,水曲柳桌椅,烟灰色绣帐,小桌上摆着名唤“银凤羽”的延年花。
可堂中聚了黑压压一片江湖豪客,刀光绰绰,纵然再清雅的地方,也像城外一分钱一碗茶的凉棚。
顾风流一袭豆绿袍子,分外显眼,刚踏入门槛便收得一片寒暄。
先前临安城里那胖老头也在场,看见他便极熟络地凑过来,神神秘秘,
“先前你我所料非虚,果然那魔头……”
他话未说完,就听背后一把清朗嗓音,喊道:
“顾公子,原来你也在这!”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孤星照月楼楼主——薛无情。那姓薛的依旧一袭淡金色锦袍,珍珠带,翡翠纽,手中摇着那名震天下的冷月扇,后面跟着绯红劲装的穆情浓。
顾风流实在对他的热络感到莫名其妙,但出于沈无常面子,也就一抱拳,
“见过薛楼主。”
薛无情闻言摆手,桃花招子闪了闪,笑说:
“顾公子抬举了。我不过关外一无名小卒,哪敢在这些前辈面前称什么‘楼主’?”
不得不说,
薛无情实在是个极漂亮,极圆滑的男人。
他身上有种恰到好处的脂粉气,温润潇洒却无柔弱造作。在他面前,任何人都不禁放缓了语调,斯文了措辞,仿佛要沾那三分君子如兰。
顾风流也一样,
“哪里,常听……常听江湖人议论,说孤星照月楼乃关外武功第一高峰。”
“世人抬爱,多少谬赞了些的。”
顾小公子闻言,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骆云笙颇有些狼狈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满头大汗,见着顾小公子就抓着他的胳膊不放手。
语无伦次:
“沈无常,怎么办,那寒星镖……”
顾风流听说过识锋会上,这骆家长子何等少年英雄,今日一看,却也是个不经事的愣头青。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好笑。
堂中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挂满响当当的名号,但这一支寒星镖便让他们如临大敌。若今日是那魔头亲自现身,恐怕真如他所言,众人都要被吓破了胆。
但这些都是腹诽而已,不敢让半个字见了光的。
他念及此处,便人模狗样的用力拍了拍骆云笙的肩,语气温柔,
“骆家公子,你且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骆云笙闻言,从袖子里摸出那寒星镖来,沉声道:
“今早有人来报,说在屋瓦上找到支精铁飞镖。也都是我没出息,那魔头杀上门来犹无知无觉!”
顾风流见状,料想这是沈无常在禁地打出的那把,心说都是误会一场,那魔头没真要找谁的麻烦,何必兴师动众,坐立不安?但他先前与沈无常说过的,要趁骆家打乱,浑水摸鱼,查清楚究竟是何人作祟,
于是故作讶然:
“真有此事,那魔头果然寻仇来了?”
“可我与他无冤无仇!”骆云笙咬牙切齿,委屈得眼眶发红,只差要落下两滴英雄泪来。
顾风流虽一腔子脏心烂肺,但好歹随了汪亭之,本性慈怜。他听那骆家少主字字如斩钉截铁,心头一软,又上下将其打量了一番。这少爷许还小他两岁,独自撑起家业想必艰难。更何况,骆家也不算世代名门,其中辛酸,只怕大抵皆不能言说。顾小公子是建康首富之后,无敌刀汪亭之之徒,从没受过冷眼,更不曾挑过千斤重担。因此,他对骆云笙那样的人,向来比常人要敬佩三分。
念及此处,他那时常有些轻浮笑意的眼神便诚恳起来,温声道:
“这其中,兴许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但既然寒星镖都送到了,合该将各处人手调集,以备不测。追魂门声势虽大,终究不过靠些雕虫小技,离经叛道,不堪与众人久战。”
“好!”
骆云笙闻言,感激地看着顾小公子,狠狠点了点头,又向在场的一拱手,
“骆家今日有难,全仰仗诸位帮扶,若将来有用得上骆某的地方,但说无妨!”
众人也向他抱拳,纷纷夸下海口,打了保票——
但具体如何,
也恐怕只有自己心中清楚。
放下这些不提,
沈无常真没有顾风流想得那样安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炷香时间,把这些天来的事情细细捋过一遍,却如堕五里雾中,毫无头绪。
无奈,只好翻身下床,洗漱一番,穿了件月白色锦袍,怀揣乱鸦铁扇,又将那叮铃啷当被顾风流笑称是“三斤铁”的皮护手,皮镖囊缚在身上。方施展轻功,如一阵杨柳风般,拂出院门。
那魔头实然并不熟悉骆家,但好在耳朵颇灵,眼神颇尖,竟左拐右拐地转到了厨房。
他正忖这会子是该翻窗进去,还是装作宾客诓人,就听见“砰”地一声。
张胖子风风火火地从门中走出,对着墙角几条干瘦汉子大喊:
“喂,你们是丢了魂了还是怎地!这柴火劈了半天也不见好,府上人吃饭晚了你担待得起?”
那汉子中的一个闻言,扭过头来,愁眉苦脸,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分辩道:
“张大哥,实在不是我们有意,今天这拿来烧柴的木板浸了水,刚晒干来的!”
张胖子听罢皱起眉头,
“这木板怎会是湿的?”
“兴许是昨晚下雨淋湿了。”
“东边仓库那屋顶是摆设不成,再说,一场小雨,也不至于……”
“谁说不是呢!”那汉子叹了口气,扔下手里的斧头,席地而坐,
“但管家爷开口,我们这些做苦力卖命的,多难也得干啊。”
话音未落,人影一闪。
沈无常抱着胳膊忽站在了院里,一双凤眼清清冷冷。
“妈呀,有鬼!”
那汉子惊叫一声,险些吓退出三步远。
张胖子却见怪不怪,揪着他的衣领让他赔罪,
“跑什么,这是轻功,府上请来的客人哪许你这么胡说!”
那汉子瑟缩了一下,颤颤巍巍,
“对,对不住,是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
沈无常烂命一条,还真不习惯被人捧着,闻言道:
“算了算了,倒不妨事的……只是我有件事情要问你。”
“贵人请讲!”
“府上用来烧火的,从来都是这种木板吗?”
那人不明就里,却不敢不答,
“回您的话,自小人在骆家做工以来,就没见过别的。”
“你何时来的骆家?”
“大约三年以前,少爷刚主事的时候。”
“你可知这木板是从何处而来?”
“小人不知,向来是管家爷派人送来,小的只管劈柴。”
沈无常闻言沉吟,忽然又道:
“那这木板,只有今天是浸过水的?”
“对,以前从没有过!”那人言罢,见他三句不离那破木板,实在忍不住要问他:“这东西,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
沈无常嘴上那样说着,却依旧眼珠不错地盯着地上的木头,又忽然一笑。
百利银庄,栏杆上的划痕,禁地小楼,
他蓦地将一切事情都想通了。
所有的所有线索,如同碎片一般,严丝合缝的拼接起来。
而他寻找的追魂门主,未报的血海深仇,
也都忽然,
有了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
☆、另一个人
骆家园子,青砖黛瓦,幽静似一眼冷冽山泉。
金黄的梧桐叶虽已凋落,桂花却依旧很好,依旧有那馥郁芬芳的气息。
可人呢,
人还好吗?
纵然人如故,情又在何处!
无奈。
这世上诸般,都有个无奈的尽头。
骆云笙就在一片灿烂的凄凉里,一脚踏入了清秋。
那对他而言,究竟什么是尽头呢?
园子今日是他的,但明天,明天或许就会有新的主人。这种不知何时会失去的惶然惴惴,比失去本身,要难熬得多。
他步履匆匆地行过月门,门边有一丛可爱的翠竹,却已无心去看。他好像是被一把看不见的刀架着脖子,战战兢兢。满脑子只盼那些江湖人说的话有三分是真的,莫要站在干岸上袖手而观;更盼追魂门永远不要追来,毕竟这世上鲜有人禁得住腥风血雨的洗刷。
骆云笙是个侠客,少年成名的侠客——
爽朗,达观,胸襟似江海,本不应如此胆小。
但人肩上的包袱一多,
岂非就会变得不再像自己?
就在这时,那骆家少主的脚步却忽然顿住。
门前小院里没有人,
一个也没有!
那些打杂的小厮,说笑的婢女,会热络迎上来的老仆,
都好像凭空消失般不见了踪影。
“有人么?”他高声问道,却不闻一丝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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