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童正在炉子边上打扇子,听见响动抬头瞧了来人一眼,奶声道,“我师父说他今天也睡午觉,让你们明日再来。”
“可是现在是早晨。”润之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敷衍。
“额……”小童深以为然,“可是师父每天都这个时辰睡午觉的。”
“睡到何时?”
“睡到你们走。”小童警觉言多必失,想找回些世外高人的面子,悠悠道,“睡到该醒之时。”
润之一听,气的直跳脚,“不对!我听见你说睡到我们走了,是不是我们一走他就醒了?分明就是躲着不见我们呢。”
“没有,没有,我可没说!”
“你说了,我听见了。”
永琰无奈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儿斗嘴,良久才从煮好茶的茶壶里倒出一杯递给润之,“喝口茶润润嗓子。”
润之刚接过来,就听小童大喊一声,“不许喝!那是我师父的茶具!”
“你师父的茶具?”把杯子举起来冲着阳光,再怎么看也不过是普通的紫檀么,润之狡黠地眯起眼,“很贵重?”
“那当然,师父最宝贝这一套茶具了……”
小童话音未落,只听“当啷”一声,润之手里的茶杯应声落地,碎成一地瓷渣,“诶呀,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
“你!”小童满脸惶恐,末了惋惜地指着他道,“你完了。”
“哦?”润之从茶海里又挑出一个茶杯来,狠狠往地上一贯,冲他挑挑眉,“你奈我何?”
“何——人——在——此——撒——野——”
浑厚的嗓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永琰心道不妙,一个侧身挡在润之面前。
“这就是传说中的千里传音吧。”润之兴奋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位柳凤雏先生一定是个绝世高手,说不定还能教我们两招呢!”
永琰微微摇摇头,只听声音,屋里这人没有一丝劲力,但为何声音能够传得这么远呢?实在想不明白,还是小心为上。
永琰道,“屋里的前辈,请现真身一见。”
那声音顿了顿,继续道,“我——柳——凤——雏——岂——是——尔——等——凡——人——说——见——就——见——的——”
“那何时能见?”润之问。
“该——见——时——自——会——相——见——”
“什么时候是该见之时?”
“相——见——之——时——便——是——该——见——之——时——”
润之忍无可忍,“你再装神弄鬼的我就把你茶杯全摔碎!”
“娘——的!你——敢!”
一阵凉风袭来,永琰下意识护住润之,只觉得脚背突然一痛,方才那个声音在下方响起,“说了让你们明天来,非不听!三顾茅庐懂不懂啊!还把我的石头阵破坏了!还敢摔我最喜欢的茶杯!死面瘫!让你护个小白脸儿!看我不踩死你!哼!踩死你!”
“……”
“琰哥,他来了么,”润之从永琰身后探出头来,“在哪呢?在哪呢?”
“在脚下——”
“啊?”润之低头看去——只见一个身高不足三尺看不出年岁的侏儒正咬牙切齿地猛踩永琰脚背,那矮子面部鼓胀且白,一双鱼泡眼格外突出,活像是山海经里画的河童。
细看这人手里还拎着个铁质物,做成一头儿细一头儿粗的喇叭筒形状,四下各扎四个小圆孔,内设隔板,以做回声之用,甚是精妙,原来刚刚浑厚的声音便是通过这东西反复激荡发出来的。
老百姓口中飘逸出尘、玉树临风、活神仙一样的人物原来就是这么个矮子,怪不得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呢,润之“噗”一声笑喷了。
“不许笑!”柳凤雏怒目圆睁,显得眼睛更加突出,浮肿的白脸青筋暴起,仰头望着润之大喊,“死小白脸儿!老子跟你拼了!”
没等柳凤雏碰到润之的衣服角就一把被永琰拎了起来,在空中徒劳地蹬了两下短腿儿,扯嗓子大骂,“你个臭面瘫死木头!把老子放下看我不跟你决一死战!后边儿内个小白脸儿,一看就是让人操□□儿的货!千人骑万人操的小倌儿!”
永琰不在意柳凤雏如何辱骂自己,但一听他对润之出言不逊,立即钩指成爪,呼呼生风,说话间便到面前,眼看就要锁上那人的喉咙。
柳凤雏见势不好,方才的气焰统统消失不见,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赶紧求饶。
“好汉,好汉饶命,我上有已经过世的老母,下有不满十岁的小徒,八宝山上下好几百只野鸡野兔都等着我喂养,一尸无数命啊!求您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啊,您二位不就是想见我么,我这不是来了么,再不济,茶杯我不用你们赔了还不行么……”
润之好不容易止住笑,叫永琰把他放下,盘问道,“你真的是柳凤雏柳先生?”
“如假包换!”矮子一拍胸膛,把自己拍得直咳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柳扁柳凤雏是也!”
“你叫柳扁啊——哈哈哈哈~挺适合你的喔。”
“你!”柳凤雏气的脸发青,碍着永琰在旁边不敢发作,一甩袖子对呆愣在边上的小童道,“必清,去换一套新的茶具来招待客人。”
待三人心平气和围着石桌坐下时,已经到了日上中天午膳时分,小童又端上几盘鲜笋果子让他们边吃边聊。
“这么说你想私自屯兵——”
听罢二人的叙述,柳凤雏不见丝毫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一般,随即眯起双眼道,“这罪名可不小啊,你们第一次跟我柳某人见面就敢以实相告,不怕我转头就给你们抖搂出去?”
润之抢着道,“先生明知我们的来意,还愿以三顾茅庐来刺探我们的诚意,想必是心中早有计较,愿意祝永琰一臂之力。再者说,先生金玉人品,从递信巧断偷牛一案便可见一斑,我们信得过你。”
“嘿!那你还真就没看错人我跟你讲——”柳凤雏就吃这一套,二郎腿一翘,整个人往前凑了凑,正色道,“不瞒你们说,柳某人虽隐居深山,但也冷眼看着天下之事:如今世道看似太平,朝庭中实权却早被左相一派架空,刘墉在前朝左右朝政,太后在后宫压制皇嗣嫔妃,太子病弱,刘氏控权盘根错节,皇帝分毫动摇不得。如此下去待刘嫔之子永璇成人,刘墉与太后必定联手扶其登上太子之位,真到那一天,刘氏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未可知。与其来日眼看着大清江山落入刘姓之手,不如柳某人替天行道,用尽毕生所学扶一位真正愿意为民做主的、爱新觉罗血统的皇子上位。”柳凤雏的神色愈发严肃起来,“只是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路可走,请十五皇子三思而后行。”
“我心意已决,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走得。”永琰道。
“你能走,他能么,脸皮儿白的嘞小腰细的嘞,一看就是个被人操屁——呃……我的意思是,细皮嫩肉的一看就吃不得苦。”柳凤雏瘪瘪嘴,还在为方才润之摔了他茶杯的事情记恨。
“能,怎么不能!”润之握住永琰放在桌下逐渐攥紧的手,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只要是永琰要走的路,不管多辛苦、多危险,他都愿意一路相随,这一生,他与他的命运早就拴在一起了。
“诶?柳先生如何知道永琰便是十五皇子?”
“那我是谁啊~器宇轩昂、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天下第一聪明人柳凤雏啊~”柳凤雏刚要自夸,又被永琰一个凌厉的眼神打断,赶紧老老实实改口,“呃——其实我的大徒儿早年混迹刘府,如今恰是冷宫的守门之人,时时传信,自然得知。”
“哦……”润之瞪大眼睛,猛然想到那个丧气脸招风耳的守门人,那日风大没听清,现在想来他在背后喊的那一声,果然是‘柳必显’而非‘刘必显’,原来他竟是柳凤雏的大徒弟,怪不得柳凤雏能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了。
“还是说屯兵的事儿吧,你有何打算?”柳凤雏问永琰。
“只谋划了大概。”
“哦?”他抓过来纸笔,递给永琰,“那我们一同写下来,对照便知此事可行与否。”
两人各自低头写了片刻,摊开一看,两张纸上竟皆是‘暴民’二字。
柳凤雏叹道,“好胆,柳某人果真没有选错人!”
“先生可有良方?”
“有倒是有,可还需商榷。”
“有就有,什么商榷不商榷,”润之百无聊赖地玩永琰手指,撇嘴道,“我看你这柳凤雏就是徒有其名……”
“嘿!无知小儿,你懂个甚!”柳凤雏一拍桌子,“那伊犁暴民四万人马若想悄无声息运入八宝山中,是何等不易,你以为是过年放鞭炮,噼噼啪啪就完了?”
“既不能悄无声息,那就给他们放一挂鞭呗。”润之玩笑道。
柳凤雏眼中突然闪过光亮,猛一拍大腿,“对!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先生想到什么?”
“他说的在理,既然不能让这么多人凭空消失,那我们就制造一场混乱,让他们在这场空前混乱里消失的无影无踪,如此便可推说天命所至,天谴收了这些反清的暴民。”柳凤雏越说越兴奋,最后居然跳下来一把抱住润之的大腿,“小伙子,我看你资质不错,你拜我为师吧,我将毕生所学都传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