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逾将顾三手上镜片抽走,一揽他肩道:“小蛾的衣服换得如何?伐柯,不如让令嫒带你我去看。”半拖半拉将顾三带走。
乐濡在禅房外的客室,侍女知道这位襄小公子不与人亲近,不敢引乐濡入她寝室,自去存放衣物的箱笼里为他寻新做的未曾穿过的衣物。
顾缇缃进到客室,见乐濡一个人坐着,虽有茶水素点,衣衫却还略显狼狈,便道:“小娥姐姐怎能还穿着落水过的衣裳。”竟挽了他的手,带他入内室,压着他的肩膀,不由分说让他坐在床榻上,道:“如今入秋,天气寒冷,小娥姐姐衣裳全干没有?脱下外衣,先裹毯子。”
侍女捧来薄毯,她就接过来将薄毯放在他身侧,思及现在小娥姐姐怕是当她是男孩,又觉得这小姐姐腼腆不语,想来脸皮薄,为不让他难为情,亲手为他放下床帐,自转过身,信誓般郑重道:“脏了的鞋袜也脱下,不要穿着难受。小娥姐姐慢慢脱,我一定不回头看就是。”
她只听身后窸窸窣窣细碎的声响,看不见身后纱帐微微抖动。过了片刻,一个声音声如蚊吶地在帐内说:“我……好了。”她竟也不知为何,不敢转身看,清清嗓子,仍是带些冷脆生硬道:“小娥姐姐把鞋递出来。”说罢才想起解释,又道:“我好遣人照尺寸买。”
纱帐又抖动,从中掀开,她接过一只鞋,道:“姐姐稍等。”就出去了。
不多时,乐逾与顾三来。乐逾就见自己的儿子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一个漂亮的脑袋,缩成一团。这小兔崽子平日上蹿下跳,在顾缇缃面前倒一派羞赧,脉脉无语,别人说三句话他才低声答一两个字。
顾三招来侍女问为何还没有衣物给他换,那侍女为难道:“襄公子说,怎么好让凌姑娘穿男孩衣服,现去镇上买了。”
顾三笑得不怀好意,乐逾也是一脸看戏,这两人竟不谋而合。他们都情路坎坷,更也想看小儿女的好戏,索性什么也不解释,就让这一对小儿女相互以为对方是“沈襄”和“凌小娥”。待顾缇缃送来衣裳鞋履,乐濡换上便被带回蓬莱。
去时是个小男孩,回来时一身女孩装扮,俨然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女孩,与春草站在一处彷如姐妹,林宣忍得住笑,端出一派秀逸隽雅的风度,笑道:“先生看看,岛主大变活人了。”辜薪池也觉有趣,又有些无奈,瞥向乐逾,问道:“小蛾,这是怎么回事?”
却是顾缇缃只觉男孩装束配不上小娥姐姐,为他买的衣装都是精美的女童装束,并一双精巧绣鞋。乐濡磨磨蹭蹭,倒也红着脸换上了。乐逾事不关己,那女装的小公子躲在他亲爹身后,见先生询问,原有些不好意思,想起那个男孩打扮的女孩,却认下来道:“是我想这样穿的……为什么女孩能穿男孩衣裳,男孩就不能穿女孩衣裳,穿女孩衣裳就要被看轻吗?”又见乳娘似有不赞同,便大着胆子,抱着她手撒娇道:“好惠娘,难道我这样穿……不好看吗?”蔺春草未满四岁,不明状况,睁着眼睛被抱在另一位年轻乳娘怀中,点点头道:“小哥哥很好看。”
这一年蓬莱岛主的养女初次在岛上过生辰,她虽名“春草”,却生在八月二十五,与小公子九月二十六的生辰刚好差一个月。乐逾生父不详,母亲又一心向道,他自己不过生辰,却对养女与儿子的生辰颇为看重,岛上诸人也觉得该热闹热闹。
以往是以操办小公子的生辰宴会,广邀宾客来热闹,自从岛主有了掌上明珠,就主要为她生辰八月二十五热闹,小公子的生辰反倒成了顺带,他却满心琢磨着送小妹妹什么贺礼好。
直到看到弹弓,才眼眸一亮,灵机一动。他从前以珍珠与金丸为弹丸,现下把旧弹丸拢了两盒,拉着侍女央求,去向海商换成一斛小粒的珍珠,又搭上几样自己以往的玩意儿,找海商的工匠将换来的一斛珠穿成一件小小珍珠衫。
那珍珠若密密实实织了,反倒呆板,不如这般疏疏的织成一件珠衫,既是珠衫,又如璎珞,两侧垂过手肘,前后覆盖胸背。风过时衣裙飘动,珠衫垂坠,若不是春草人太小,一团稚气,实在亭亭不起来,倒是很能显穿这珠衫的人身段亭亭。
乐逾也将这珠衫拿来看过一遍,头一次觉得这儿子有点新意。便略加改进,令人开自己的库房,取出几斛好珍珠,另吩咐工匠制珠衫。
待到一个月后,小公子生辰,他的小妹妹刚满四岁,学会串珠,就自己花了几天时间,以细琉璃珠穿出一条手串。琉璃珠本不稀奇,奇在每粒珠子不过米粒大小,她细细挑了颜色不同的五彩琉璃珠,底下是深红,上层便是浅红,底下是深蓝,上层便是浅蓝,这样由浓到浅,由红到蓝穿来,难得是在顶上最浅一层里,用无色的琉璃细珠拼出个“濡”字。那无色琉璃珠与最浅的红蓝两色珠子几乎无差,要对着光凝神看才看得出来。
乐濡得到这手串,也欢喜得不得了。可一想起小妹妹一个人穿了多久珠子便心疼,发起愁来,长吁短叹道:“春草妹妹要是弄坏了眼睛怎么办。”
林师兄先噗一声笑起来,故作正色,左右问道:“怜香惜玉,小公子这是像了谁?”左右也起哄道:“想来不像母亲就是像父亲了,父母中总要像一个的。”
提到母亲,乐逾心中一软,却见知情的辜薪池眼睛也落在他身上。楚国先帝的生辰称为“千秋节”,如今这位中原天子还是太子时就为先帝大肆筹办过,结局是先帝死于刺杀。到这位天子自己继位,寿辰上是不愿花心力,也不愿花钱的。
他身娇体贵,在这些用度上却俭省得很,这也是辜薪池对这位萧陛下另眼相看的一点。虽无庆典,朝臣贺表却要上。是以许多人知晓,萧尚醴的生辰在十一月下旬。
乐逾却推开酒觥,道:幼狸这两年内不会有心过生辰。他生辰在十一月二十,与他母亲忌日相差不过三天。他对母亲孺慕依恋最深,每每想到母亲之死,怎能再过好一个生辰。此番用小蛾的法子制珍珠衫,辗转送达,也不过逗他一时展颜罢了。真要送他一份礼物,还需再过两年,待小蛾长大一些。
第113章
大楚威凤八年十月,朝会之后,天子照例留素王论政。素王萧醍自十二岁受封起便列朝听政,朝会后还要被那位陛下考较对国事的见解,至今已两年有余,他也将十五岁。
与北汉不能开战后,国事大体安定。萧尚醴道:“澄江侯方雁来多大了。”萧醍得母后提点,龙襄将军方寿年虽已殉国,却为陛下所深恤,他想来恭敬道:“回陛下,今年应已三岁。儿臣记得陛下说过,待他再长几岁,将加他中常侍之位,准出入禁中。”
中常侍是一闲职。澄江侯名为雁来,方雁来,鸿雁北归南回,雁来即是他母亲盼着雁来时人也来,他父亲平安归来,可最终归来的只是一具尸体。每次提起这襁褓封侯的澄江侯的名字,萧尚醴就要记起方寿年为他扶病上高台,自己承诺过他什么。他母亲为他取名雁来,这名已能保他一生平安。
萧尚醴道:“你退下吧。”萧醍行礼而退,是以没有见到萧尚醴双眸停在他身上。近侍刘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也拿不准陛下心中所想。
萧尚醴却想到二十年前,太子哥哥是否也是如此侍立在父皇身侧。今日的萧醍身为皇子,渐渐养出些许当年太子哥哥的风范。
蓬莱岛上,小公子破天荒满岛找父亲,提着木剑兴冲冲道:“父亲,哎呀,你快来看我这招!”他这几天听闻乐逾同在这个年纪便曾创出几招剑法,心潮澎湃,也闭门要创招式,苦思冥想就缠着父亲一回,偏他“创出”的都是乱七八糟的招数,这几天乐逾一听儿子的声音就头痛。
这日他在悬崖边小酌,才喝几杯就听见乐濡的声音,要抽身就走,就被这儿子抱住大腿哭。无论他蓬莱岛乐氏,还是楚国萧氏,都没有过这一款子孙。但这小公子长得实在漂亮,假哭也哭得梨花带雨,叫人揪心的痛。乐逾把儿子单手提起来,小蛾越大越像幼狸,乐逾竟见不得他顶着这张脸哭。
乐逾道:“行了,有什么招数,演一遍给我看。”乐濡面露喜色,叫道:“春草妹妹!”蔺春草被年长的侍女牵着,软软道:“小哥哥,在这里呢。”
这小公子精神抖擞,提起木剑来连出几招。蔺春草才六岁不到,没见过高手出招,就连养父练剑都没有见过几回。此时屏着呼息,睁大双目,只觉得小哥哥这两下舞得人眼花缭乱,拍起手来。
乐濡也得意,对她团团作揖,乐逾懒懒道:“过来。”乐濡眼睛一闪一闪:“父亲,你要夸我?”乐逾笑道:“你老子要揍你,你信不信?”
乐濡皱鼻子道:“对儿子出手,真不羞。”蔺春草也偷偷笑了。乐逾道:“你老子不动手,你只管把你那两招再来一次。”乐濡半信半疑,举起木剑才练一招,乐逾竟从地上踢起一块石子,那石子疾飞,砸得小公子木剑脱手,捂着脑袋抱头乱窜,还是被砸到发际,肿起一个包,疼得眼泪汪汪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