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颜烈一怔。“你的主子,对你起了疑心?”
阴轻尘不答,不过即使他不回答,颜烈也能猜到事实。上次他莫名其妙中了那场凶猛的剧毒,就足以说明一切。而阴轻尘背后的人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令他一直深感困惑。
“你的主子到底是什么人?”他问道:“你是他的人,就连鬼王这样的绝顶高手也是他的人,他的势力绝对非同一般。如今鬼王扫荡江湖势力,想必也是他的授意,难道他想要一统武林?”
颜烈说到这里,又微有些不解。
“但就算如此,天刹盟只不过是几个黑道帮派的联盟而已,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方豪强,就算和官府有所暗昧,也只是大家方便,算不上勾结权贵欲行不轨。既然能让你这样的人为之效忠,随随便便就弄出一个再生城来,你家主子绝对不是常人,想来心大志更大,区区一个颜烈,是何时入了他的法眼,惹来他的必杀之意?难道说,是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他而不自知?”
听他这话,阴轻尘暗想,他虽然身居黑道魁首之位,却也极有自知之明,并不认为执掌天刹盟就有嚣张不可一世的本钱。此人虽然从少年时代就打打杀杀走到今天,理应没有读过多少书,心思却也细致,并不是只知道一味逞强斗狠的武夫。但这份细致只限于他所关心的问题,若不关心,便什么都当作看不到,听不到,冷漠得叫人心寒。
“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冒犯了主上?你招人恨的本事,和你杀人的本事可真是一样的好。”阴轻尘冷笑着说:“原来你这天刹盟,若是招安也无妨,但主上想要取你性命却是无疑,之所以让我对付你,只不过作个顺水人情,一举两得罢了。”
有些事还真的只能说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若不是他怀恨颜烈,借助那人的势力公报私仇,又舍不下当年的那些恩义,如今也不会在杀颜烈和保他性命这两者之间摇摆,弄得自己心力交瘁。
“他既说了要你的命,你就必须要死,而我却留下了你的命,还以替身骗他,这大大触犯了他的忌讳。你上次被下毒,就是他对我的警告,不可阳奉阴违。”
颜烈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自负奇才又如何,也不过是做了别人的奴才。主子器重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朝不受信任,顷刻势败。枉我高看你一眼,而今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阴轻尘火冒三丈。
“住嘴!你知道什么!”
他额上青筋爆跳,咬牙切齿地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不惜屈身他人门下做奴才?难道凭我胸中所学,我还搏不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功名?要不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如果不借助他的通天权势,只凭我自己一已之力,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找你算账!我辜负自己平生志向,背叛伤害兄弟,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如今我还要费尽心思保你的性命!”
“那还真是劳你费心了。”
“颜烈,你简直可恶之极!”
阴轻尘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了结他和颜烈之间的恩怨,杀不得,放不得,放在眼前,日日堵心。想起那些无法言说的往事,想起自己这一生沉浮,全是拜眼前人所赐,而自己偏偏还怎样都舍不得杀他,想到这里,阴轻尘更是恨怒交加,清雅的面容都几近扭曲。
他紧盯着颜烈的脸,看着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熟悉之极的俊挺面容。即使已经憔悴虚弱到今天这种地步,也依然没能磨灭那逼人的风华。
这个男人,就算他再心狠手辣,冷血好杀,但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个黑道的魁首,实在是一个英俊到了极点的男人。阴轻尘暗自冷哼,他要不是生就这令人倾倒的绝好容貌,而是一副完全符合他所作所为的典型恶人相的话,当初落难重伤时碰到水冰心,水冰心也未必会去救他,更不用说后来被他娶了去做妻子。
那个医者仁心的好女子,他嘲讽地想,说到底,还不是被这张脸给迷惑了去而罔顾正邪。要换成路人甲乙丙丁的长相,再像颜烈那样杀人不眨眼,恐怕那仁恕之心也不见得有如今这般,不要说是嫁给他了,恐怕就连废了他都是轻的。
或许人性就是如此,对给自己带来美好感觉的人的耐心和包容力总是能够无限扩大,哪怕这种感觉只是一厢情愿的虚妄。他嘲笑别人是如此,那么自己呢?不也是如此吗?
阴轻尘愣愣地看着颜烈,脑海中骤然浮现出的,依然是那个骑在马背上英姿焕发的少年容颜。
这个人,在他年少最落魄困窘的时候伸出了援手,那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至今仍深留在他的脑海中。耀人风华,一见心折,那是他一心倾慕的偶像,想要永世追随的人。可谁知偶像一夕崩塌,恩人转眼变仇人,爱恨如隔一纸极端,造化弄人,情何以堪?
苦海挣扎,漫漫无边。恩难忘,仇难忘,情难忘,恨难忘,该如何才能获得救赎。
看着阴轻尘的眼神直直地盯着自己,与自己的距离也越来越近,颜烈不觉皱起了眉头。就算他不是敏感的人,到此时也觉得有些微妙的异样,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仰,想要离对方远些。但他坐在床上,又靠着床帮,再闪也闪不到哪里去,只能睁睁睁看着阴轻尘欺身过来,双手一伸,撑住他身后的墙壁,竟是将他困在了方寸之间。
“你……”
暧昧的姿势,呼吸清晰可感的距离,颜烈越发觉得古怪,本能地绷紧了身体,这时只听阴轻尘轻轻笑道:“颜烈,你知道吗?今天凤鸣楼上演了一场好戏,你外甥的小舅子好险就没了命,你那宝贝外甥,好险就把他杀了。”
“凤云霄要杀王珏?!”
“没错,那下手可是毫不含糊,一连三剑下去,差一点就把人给捅死了。”
“这……”
颜烈是亲眼撞见过凤云霄和王珏不尴不尬的。在他的眼里,那俩人就是一对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如今听到二人翻脸到这种地步,甚至论生论死,也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件事实在太过意外,完全引走了他的注意力,以致于立刻忽视了阴轻尘此刻的暖昧姿态。
“为什么?”他追问道,焦虑的语气里,流露出的是难得一见的担忧情绪。
能让他担忧的当然不会是那个倒霉得被捅了三剑的王珏,而是去下手捅人的凤云霄,他的宝贝外甥。或许在这世上,他关心的总共也只有两个人而已,其他的人,都不在他的心里。
“你猜呢?”阴轻尘笑道。
他脸上带着笑容,心里却在暗骂。这个该死的家伙从来就是这样,对待自己关心的人或事,能够立刻投入十二万分的注意,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就像此刻这样本该提起警戒的暧昧姿态,他都能立刻忽略得一干二净;可是,若不在他关心范围内的,那任何人或事都只当成路边草,随便踩过,毫不放在心上。这种与生俱来的特质,真是让人痛恨到无以复加。
“莫非……是你做的手脚?”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看着阴轻尘笑了起来,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颜烈冷笑了一声。“若非与你有关,你这得意的姿态从何而来?”
“不错,的确与我有关。”阴轻尘承认道。“但我只是成人之美而已,并没有主动去做什么,你不要弄错了。”
一瓶离魂,就将一切弄得天翻地覆。虽然阴轻尘称离魂为失败品,但事实上,这件东西足以算是他的得意之作,如果没有人欣赏,未免太过无趣。他将凤王两人决裂的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只听得颜烈为之瞠目,难以置信。
“你……你……”
离魂之事,匪夷所思,颜烈从来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奇药。凤云霄不幸中招,实在不能怪他掉以轻心,实是防不胜防。看来,阴轻尘已是手下留情,若是他存心要取凤云霄性命,就不仅仅是被辱一事,性命都未必能得以保全。想到这里,颜烈心惊更余,更加痛恨。
“我什么?”阴轻尘轻笑。“那不过是我一时兴起做出来的东西,放着也是放着,拿来成人之美有何不好。”
“这种下三滥的害人之物,还敢说是成人之美?亏你说的出口!”颜烈大怒。“我以为你身为文人,总该有些文人的风骨清标,想不到你竟将胸中所学都用在这等淫技奇巧之上,真是斯文败类,自甘下流!”
凤云霄再怎么不像话,那毕竟也是他的亲外甥,是他姐姐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肉,听到他被人算计到这种不堪的地步,怎么能不让他怒不可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被颜烈暴怒之下怒斥为斯文败类,阴轻尘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大笑了起来。
“下三滥,斯文败类?颜烈啊颜烈,我若真的如你所说一般,你认为首当其冲受害的会是谁?如果我真的想陷害谁,何须费这种心神力气?你以为我做出离魂,是因为什么样的契机?你又知道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他一把抓住了颜烈的手腕,颜烈蓦然一惊。他的右手不久之前刚刚骨折过一次,现在还没完全痊愈,被阴轻尘紧紧攥住,阵阵裂骨之痛,耳边只听阴轻尘冷笑着道:“你说,你知道吗?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