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轻尘想对他复仇,抓了他,却又不杀他,将他囚禁在这斗室之内不见天日。颜烈不知道这种情形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哪天就改变主意取了自己性命,但眼下既然活一天就要做一天的打算,只要不死,他就不能让自己废掉。
不理睬阴轻尘的嘲讽,颜烈伏在桌子上渐渐调匀了呼吸。他感觉好受了一些,慢慢支着桌子撑起了身体。谁知刚一直起身体,眼前突然一黑,暗叫不好已经来不及了,一个踉跄便倾倒了下去。
见颜烈不理自己,阴轻尘眉头一皱,刚想说什么,就见颜烈身体突然毫无征兆地往下一歪,眼看就要栽倒在地,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蹿上前去,在他倒地之前接住了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就老实点,少折腾这把可怜的老骨头了吧,都要散架了还不罢休?”
颜烈紧闭着眼睛,一声都未出,而事实上,他现在也不可能出得了声来。阴轻尘想扶他起来,查觉他全无反应,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他已经晕厥了过去。
他现在的脸色很不好看,一阵青一阵白,虽是晕迷也依然紧抿的嘴唇泛着灰白,一点血色都看不到,额上的虚汗更是不停地往外冒,身上的衣服也都被汗水浸湿透了,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看到他这样子,阴轻尘也不知道是该心痛还是该说一声活该,他只觉得这个人现在就像是根烧焦了的柴火棒,看着坚硬,其实一撇就断,而且稍一用力,就能碾成灰,再也不复原状。
手掌里满是汗津津的感觉,又粘又腻,阴轻尘只觉得手心的感觉十分不舒服,想也知道颜烈自己更加不会好受。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将昏迷中的人架到床上,给他脱了已经被汗水浸湿的衣服,找来汗巾给他擦汗。可怜他堂堂一个军师,到这时也无法唤人帮忙,只能亲自做这照料人的事,费了半天力气,好不容易才打理完毕,给他换上了干净的衣物。
整个过程中颜烈始终没有恢复知觉,一动也不动。阴轻尘忙完了一切,坐在床边低头看着他。这个人睡着了都警戒,也只有在陷入昏迷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毫无防备的姿态。阴轻尘从这样近的距离看他,只觉得这个人眉目的轮廓格外清晰,剑眉斜飞,凤眼狭长,真是非同寻常的好看。俗话说外甥像舅,但在阴轻尘看来,凤云霄的相貌过于精致,远没有颜烈之英武逼人,只有那眉眼之间确有几分相似,天生薄情冷心之相。
看着看着,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轻抚过那微合的眼睛,掌心掠过睫毛轻刺的感觉,痒痒的,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手掌沿着他的脸庞往下滑动,鼻梁,嘴唇,下巴,一直落到了他的颈间,按在了喉结之上。
如此脆弱的部位,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落在自己掌握之中,只要一用力,这个人就将从世上消失。所有的恩与仇都会一笔勾销,再也不会有纠结,也不会有猜忌。
但是,无法下手,下不了手。
就在这个时候,颜烈忽然醒了过来,双眼骤然一睁,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谁?!”
阴轻尘顿了一下,看向颜烈虽然睁开,却明显还未来得及聚焦的眼睛。“我。”
“你?”
似是听出了他的声音,颜烈攥着他手腕的五指微微一松,但这只是一瞬间的松动,转眼又加大了紧握的力度。看来他的头脑虽在浑噩中,但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防范本能却在此时全开,如同警戒的狼,完全不容他人进入安全距离。
“你在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你以为我要杀你吗?”阴轻尘并没有回以他什么好声气。“我想要杀你,你早就死了,还用得着等到今天?你的衣服全被汗浸湿透了,我怕你着了被风寒,给你擦汗换衣服。”
眼珠茫然转动了两下,颜烈终于从大脑的空白阶段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慢慢松开了手。阴轻尘便将被子拉过来,给他盖在身上。
“你现在只能卧床静养,却顽固不听劝告,真是自找苦吃。都到这步田地,你还是那个样子,对别人心狠,对自己也一样心狠,倒真是一点都没变。”
颜烈闭着眼睛,对阴轻尘的评语并不在意。
他年少时就入了黑道,后来更是成了天刹盟的盟主,多少帮斗火拼,刀口舐血,若不心狠手辣,根本就活不下来。事实上,但凡他若是性情真能和软一些,他也不会因为姐姐颜婉柔嫁进凤家不久即遭遗弃之事而放着家里的武馆不继承,跑出去混黑道。
他那时太过年少,想法也非常简单。他认为凤鸣楼家大业大,以他颜家之力就算武馆开一世也奈何不了凤晓天,还不如出去加入帮派,凭自己的本事和狠劲打拼,总有一日能出人头地称霸一方,那时就能好好找凤晓天算账,踏平凤鸣楼。但为了这事,只恨得他父亲直往死里打他,棍棒都打断了多少根也不能将他拉回头。
可是他并没有能够如愿以偿地收拾凤晓天,颜婉柔却死了。她到死还惦记着那个负心汉,竟用自己胁迫弟弟发下重誓,有生之年不准动凤晓天一根指头。他痛恨得几乎要发狂,却又无可奈何,初衷不能实现,这一身已入江湖,再也无法回头。从他入这一行的第一天开始,就注定了这辈子只能在刀头上打滚,早晚不得善终,无谓的心慈手软只能让自己死得更快。
“我不是开善堂的……”他说。“若不心狠,怎么对付得了那一群豺狼虎豹,早就被拆得骨头都不剩了。”
“你现在又能好到哪里去?”阴轻尘忍不住冷笑。“多说两句话就气喘,站都站不稳还不受教,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拆了你这副骨头架,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教训?”
“是吗?”
颜烈勉强靠着床沿坐起身来,拢好衣襟看了阴轻尘一眼,只这一眼,阴轻尘勃然大怒
“你这是什么眼神,你中毒又不是我干的!我如果存心要你死,那旗杆上悬着的,就真是你的人头,还能完完整整坐在这里,说风凉话!”
颜烈懒得理他,究其实他也没说什么,阴轻尘就突然暴跳起来,简直是神经质。阴轻尘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自认为自己忍性绝佳,脾性也是宽和的,可不知为什么,一遇到这人就什么涵养都没了,哪怕对方一个眼神都能让他多年修持一朝破功,只能说真是他命里的克星。
也不知是不是对此人惦记多年,研究太深,而今阴轻尘对于颜烈,好像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尽管颜烈并没说什么,只是一个眼神而已,他也能清楚地悟到这对头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求你救我,要不是你报恩报仇都不干不脆、拖泥带水,我也不至于给弄到要死不活,落得今天这种地步。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要么放了我,要么就给个痛快,这样拖着,无聊。
“混账!”
踩着别人的伤口还要往上撒盐,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可恨的人吗?阴轻尘越想越恼火,越想越暴躁,愤怒之下,他一把揪住颜烈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扯了起来。
“想我阴轻尘天赋奇才,向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想做什么,有什么做不到?!只有你,处处和我作对,事事不让我顺心!”
颜烈实在是受不了他了,自己不过就是说了两个字,便招来他这长篇大论的指控,他到底是想要怎样?都说女人心海底针,眼前这个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就算是有海底针之称的女人心都要甘拜下风,望尘莫及。
“我为什么要事事让你顺心?阴轻尘,你到底想要怎样?你说要杀我,我人就在这里,随时等你来取这条性命,你却又说我对你有恩,所以不能杀我。当年的事我早已忘了,救你不过一时兴起,从来没有想过,如今更没有打算挟恩图报,是你自己自寻烦恼,又与我何干?”
“你……”
阴轻尘怒视着他,右手五指慢慢往里握紧,那张清俊温雅的面容上,闪现出了森寒冷戾的杀气。
他想起了王珏的话,曾经满怀的热情,到今天在那冷厉的剑光下,已是心死如灰。
当初自己为什么会帮助他,除了因为自己存心想要整治凤云霄,出一口心头恶气之外,或许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也是同病相怜。
少年迷妄的幻想,不该存在的情怀。心中盘根错结的纠结,如果不顾一切地连根拔起,是否激烈的短痛过后,再不会迷惘?
但,他做不到。如果真能狠得下这个心,一切恩仇早就已经了结,又怎么会拖到今天。
“算了……”他疲惫地举手,按了按额角。“我不和你计较。”
何必和你争执呢?我怎能忘了你是怎样的人,你若是能够顾及他人之心,早就不是你了。明知道是奢望的事,还是不要去想。否则除了让自己烦恼外,什么用处都没有。
“就算你再不甘心,如今你就在我的手里,劝你既来之则安之。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还要火上浇油,未免太不厚道。你要知道,我如果现在把你交出去从此万事不管,我可以就此省心,而你只能生不如死。而我现在屡遭谗言,行动处处受人掣肘,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