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了满满一篮竹笋,两人并肩往回走去。
何英嘴里发苦,脸上的表情就不十分好看。余燕至心知肚明,只盼早点将竹笋交给婶儿,然后能躲一时是一时,以免这人借机找茬,一张嘴又不知要说什么浑话。经过先前那片林子,何英忽然停住了脚步,余燕至一时未察,又走出三丈远才满怀疑惑地回头望他。
“嗯……”何英蹲了下来,小声嘀咕道,“这是什么?”
重返何英身边,余燕至随之瞧去,但见松软的土地上有五个向下凹陷的圆坑,一大四小,甚是眼熟。他想起自己曾养过的小狗,湿爪子从桌面踩过时仿佛就是如此的痕迹……只是那个比眼下的小了太多太多……
“嗷——”
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一股来势汹汹的掌风,一个巨大的黑影骤然自树后冲出,眨眼功夫便来到了他们面前。那事物一身深棕色皮毛,发出吼声的嘴巴大张着,四颗尖利的獠牙像四根钢锥,挥舞身前的大掌带着锋利的指甲,这样的一掌足以活生生扯碎半个人!余燕至脑中“轰”的一声,蓦地想起师父曾告诫自己在林中行走需千万小心的野兽——熊。
何英面色煞白,瞧那棕熊径直朝余燕至扑去,急得扭头大喊:“发什么呆?!快跑!”
余燕至来落伽山一年有余,见过个头最大的是狗獾,这只棕熊比两个他叠起来还高,比三个他还要壮实。他刹那怔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明明将何英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可双腿像钉子扎进土壤,如何也迈不出去。
何英早已站起,抬脚前看了余燕至一眼,却见对方傻愣愣站在那儿毫无所觉,简直恨得牙痒,一把拉住他狂奔起来。何英慌乱地几乎辨不清方向,只在林间东躲西逃,而身后时不时响起的吼叫提醒着他危险近在咫尺!
汗水浸湿了衣襟,何英渐觉双腿都不再属于自己。余燕至的手被他紧紧攥在掌心,他不敢放开,他害怕,然而又说不清到底怕什么,可能是不想身在独自被野兽追逐的恐惧中,可能还有些别的……他拼命向前跑,无暇顾及脚底,结果被斜生土壤的树根狠狠绊了出去。一瞬间,他突然放开了手。
何英整个身体撞向地面,经历过最初的冲击,他用几乎绝望的声音大叫道:“快跑!”
余燕至扑上前,扯住何英胳膊想要将他拉起。何英一条腿撑着地面,另一条拖在后,他抬起头,眼圈发红,使劲推搡余燕至。
棕熊已进入视线之中,它四脚着地跑得飞快。
拳头落在余燕至胸膛,何英朝后望去一眼,急得语无伦次:“找师父!快去找师父!”
相比何英的惊恐,余燕至反而冷静了下来,在周身扫视一圈,拣起块石头攥入掌心。
眼瞧他的举动,何英又急又慌简直要发疯。
余燕至心里有些底,他还记得师父说过的话,记得熊身上的弱点,只是他功夫不到家,能否制住这头野兽全凭运气了。既然跑不掉,那就拼一拼,试一试!他一手捏着石头,一手悄悄握住了何英的手,双眼紧盯奔跑而来的熊,目光锁住鼻吻,扬臂便要掷出石块。
然而关键时刻,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棕熊竟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低着脑袋“吭哧吭哧”啃起竹篮里的竹笋。
余燕至一怔,谨慎地收回臂膀,与何英视线交汇后同时保持了沉默。扶起何英,他一步步倒退,直至行得远了才背着对方匆匆离去。
何英的心怦怦直跳,方才情景不停闪现脑海,他险些送命,害他险些送命的是一篮竹笋,这竹笋不是别人的,是余燕至的!新仇旧恨一股脑涌上,他也忘了自己此刻还趴在对方背上,愤恨道:“余景遥是卑鄙小人,你比他还卑鄙!我若叫熊吃了就没人找你报仇了是不是!”
话音刚落,他便被余燕至扔在了地上。他本就扭伤了脚踝,如今整个屁股着地,直疼得半身没了知觉。
俯视何英,余燕至神情复杂,他想自己说过许多次了,这人为何总记不住?他心底一阵阵发冷,道:“你坐在这儿等着吧,我去找师父。”
言罢转身就走,眨眼功夫消失在了一处拐角。
余燕至这次造反得彻底,何英搬起石头砸得自己连路都走不成。他握拳狠狠捶向地面,他想朝天大骂,可再一想对方听不见,简直白费力气!他也顾忌着那只吃光了竹笋的熊,心里又恨又慌,从地上狼狈万分地爬了起来。左脚使不上力,连轻轻点地都疼得紧,何英金鸡独立地站了会儿,右脚一蹦一跳朝前挪去。
好不容易拐过道弯,白脸蛋变成了红脸蛋,何英看见了坐在路边的人。
余燕至手里捏着根狗尾巴草编的兔子,抬眼静静望向何英。
在周围扫视一圈,何英笨拙地跳出几步,拾起根树枝劈头盖脸朝余燕至抽去!他死咬着牙,想狠狠抽对方一顿,可他站都站不稳,那树枝落下时没有多少力道。余燕至不躲不避,挨了几下后突然抓住了另一端。
何英用力去夺,不料对方竟又松了手,他踉跄着一屁股跌坐在地,脸霎时更红了,但这回却是气得:“小混蛋!你敢骗我!还敢丢下我!”
余燕至觉得何英的疯劲又上来了,但一件事归一件事,何英朝他发疯可以,所以并不生气。余燕至走到他身边扶他,何英仍妄图“自力更生”,奈何摇摇欲坠不推就倒,最后被对方搀了起来,脸上很是挂不住。何英恼火极了,想余燕至太会装模做样,等在这处就为看自己的笑话。
余燕至欠身拍了拍他衣服上的土,将这不太情愿的人又重新背了起来。
勉为其难地帮余燕至拿着那只狗尾巴草的兔子,何英盯着小兔好半天,紧抿的唇角微微一弯,在余燕至耳边道:“给我的?”
余燕至将他往背上托了托,轻声道:“你想要就拿着吧,我再给师姐编一个。”
何英忽然就觉得这兔子面目可憎,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脾气真大,我骂余景遥一句怎么啦?”
余燕至不想接这话,若非后面那头熊,他一定将何英丢在路边。
“你也有爹,你能让别人骂你爹吗?”
当然不能,可余景遥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跟他爹比?何英晃荡着一条腿,哼了一声。他觉得现在不是个逞能的时候,等回去了他想怎么收拾余燕至都行。反正余燕至也不是个好东西。
余燕至没能撅回竹笋,丢了篮子,还搭进个原本活蹦乱跳的何英。他不想哑巴婶事后操心,就说何英失足摔进沟里,人没事,篮子给压坏了;哑巴婶还是操心,但若比起得知两人被野熊袭击,这样的程度就显得不值一提。
哑巴婶想探望何英,余燕至又说了些叫她宽心的话,然后把来时路上新编的兔子给了师姐。返回山下前,余燕至去灶房洗了颗甜瓜揣在了怀里。
那甜瓜脆生生的,指甲在顶上抠道缝就能一掰两瓣。余燕至甩净籽,拿着甜瓜进了屋。
何英坐在床边,裤脚挽过膝盖露出了白细细的小腿,只是那足踝肿得厉害,他自己抹了药油,这会儿脸上还是个疼得龇牙咧嘴的狰狞模样。
把甜瓜放上桌,余燕至走到床前看向了何英伤处,只见那足踝高隆,撑得皮肤都有些发亮。何英受了罪,疼是难免的,他心里有气,可再气,余燕至也不能替他把这罪受了。何英不想在余燕至面前露怯,他撸下裤腿,半拖半蹭地翻身躺在了枕上。
脚背火辣辣疼,头皮也跟着一阵阵地抽,何英长长吸进口气,半晌吐不出来。
回想林中经历,何英又怕又恨,他何必管余燕至死活?余燕至差点害死他!可他怎么能死……他有什么脸去见爹娘……他后怕不已,脑海里一时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棕熊,一时是举着斧头的余燕至。他太想报仇,在余燕至身上找余景遥的影子,结果渐渐就入了魔障。他恨余燕至,可又认为余燕至更想杀他;余燕至毕竟不是余景遥,何英还没想明白,意识里却已觉得亏欠了对方。
何英正琢磨心事,耳边突然响起“咔哧咔哧”的声音,像极了夜里拿桌腿磨牙的老鼠,将他那点悲愤凄惶的心情瞬间啃去了九霄云外。他扭头一瞧,见余燕至正站在桌边吃甜瓜,他想他受了这么大的罪,连累他的王八蛋竟还没心没肺地吃上了甜瓜……何英性子有点邪乎,不仅邪乎,心眼还小,一件事常是翻来覆去地想,把自己气得不轻,想到最后总憋不住要干些什么。
他以前对余燕至好时自然看对方从头到脚顺眼,如今余燕至只是站着吃甜瓜,何英也不高兴了。
察觉到何英视线,余燕至拿来另外半块送到了他手边。
何英正是个发难的当口,眼瞧余燕至“献”上甜瓜,又想没必要跟肚子过不去,收拾余燕至还待等脚好后再说。
余燕至见何英一声不吭,费力地撑坐床边吃着甜瓜,心里平静地想,何英生病受伤时才肯这样听话。
何英将半个甜瓜吃得残缺不全,非要留下头尾的部分,好象那是吃不得的。余燕至知道他嘴刁,明明在师父身边生活了七八年,也不知是谁惯的?其实庄云卿对何英管教颇严,而何英天生地不肯受委屈,一身毛病也就在师父面前才有收敛,反倒是余燕至处处容忍他、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