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燕至左躲右闪,听他满嘴的脏话,心里那点火苗越蹿越高,竟渐渐有了燎原之势。他一巴掌扇在何英脸上,声音脆响:“我再讲一次,你不许骂我爹!”
何英怔了怔,脸上火烧火燎,往日里漂浮的视线塑成了一把刀,直扎进余燕至眼中:“王——”
余燕至又一巴掌掴下,比先前更脆更响:“你娘怎么教你说话的?”
何英懵了,他是想余燕至恨他,可余燕至凭什么恨他?!何英觉得余燕至反了,敢骑在他头上,简直不要命了!
何英发了疯似的抱住余燕至扭打在一起。床铺宽敞,两个半大小孩从东头滚到西头,没人说话,只有何英气急败坏的喘息声;他又踢又打毫无章法,余燕至躲的时候多,难得出次手就能让他痛得要死不活。何英是个大病初愈的身体,精力实在比不得对方,全凭一口恶气撑着,撑到了头便瘫软成一堆烂泥。他趴在床上,脸憋得通红,余燕至扭着他一条胳膊,整个身体都压在他背部。
余燕至也微微喘着气,他脑袋里像着了火,烧得他几乎有些糊涂,他望着何英那耳骨周围薄得透明的白肉,道:“你答应不再污蔑我爹,我就放开你。”
何英念头转得飞快,余燕至这是要自己低头,可他何时污蔑了他爹?他说得句句都是实话!何英恨不能朝他脸上呸口唾沫:“余景遥活该,他是混蛋——”
余燕至全身着了火,他觉得牙痒痒,痒得受不了。何英露出领口的脖子又白又细,余燕至张嘴咬了上去,他使了狠劲,就为让何英闭嘴。
何英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哽咽似的痛吟,但又立刻闭紧了嘴巴。什么小狗小猫,何英觉得自己被余燕至那副可怜的模样骗了,余燕至果真是余景遥的儿子,跟他爹一样有颗虎狼心!何英起初还忍着,渐渐觉得余燕至要发疯,他疼得厉害,又恨极了,索性叫嚷起来:“我早知你不是个好东西!小王八蛋,小混蛋!在师父面前装什么乖徒弟,你本事大得很!还敢拿斧头砍庙门!”
骤闻控诉,余燕至愣了愣,他离开何英脖子,想为自己辩解一句:“我担心你。”
何英倏忽拧眉:“谁要你多管闲事!”
余燕至清醒了些,火势自脑海如潮退去,他察觉出口中腥甜,低头一瞧,何英那细白颈子多了圈牙印,血珠正点点地往外渗着。余燕至有些发懵,一时也辨不清心里的滋味,他将目光移向何英,就见何英眼角粉红,眼里水亮亮的,不知是气的还是疼的。余燕至做了补偿,垂首一点点舔起血珠。
那舌尖的动作异常缓慢,在一个个牙印上徘徊不去,何英直觉全身寒毛都要竖起。
余燕至感觉身下的人正微微颤抖,他舔净了伤口,在对方颈侧吐息道:“很疼吗?”
何英咬牙闭上了眼,霎时有种自掘坟墓的不甘。他病刚好,体力不济,所以被对方如此压制不能反抗;可更让他愤怒的是余燕至竟然是这么个东西!明明一副软弱可欺,温顺听话的模样,明明是那凶手的儿子……余燕至把他骗了,也把师父骗了,师父总在他面前说余燕至的善良无辜,都是狗屁!余燕至发起狠来就是头狼崽子。
何英阖着眼,扇子似的眼睫轻颤着,仿佛十分脆弱。他对余燕至重新看待了,清楚现在没本事跟对方硬碰,可又不肯伏低作小,便生硬道:“舔够了没。”
余燕至傻愣愣应了声。
“那还不滚开!”何英忍无可忍喊道。
余燕至心里的火苗早已熄灭,这会儿就忘了方才初衷,手忙脚乱地自对方背上翻下。
何英刚获自由,抄起手边枕头就砸在了余燕至脸上。一片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张随之飘落,何英好奇捡起,余燕至眼瞧竟有些发急。
何英见他模样慌乱,不由万分得意:“什么东西见不得人?”
余燕至伸手就去抢夺,何英这会儿也不与他计较,一面推挡一面将纸展开……惟妙惟肖的一只乌龟,背上三个大字——余燕至。
眼熟得很。
愣了愣,何英回手“啪”地将那张纸拍在余燕至脸上,大笑道:“你还说你不是王八蛋,傻子!”
何英骂他打他,他能忍,因为何英心里有恨;可何英不能骂他爹,爹是用死来证明清白的人,一个人死都不怕还怕承认罪过?虽然他爹也曾辩白,但无济于事,所以余燕至早明白百口莫辩的无奈,一个人的嘴怎么跟百十人斗?何英也是那百十人中的其一,他堵不住那么多张嘴,但能堵住何英的。一件事归一件事,他分得清。
余燕至将那张纸撕碎,揉成团扔在了地上,他看着何英道:“我就是王八蛋,你怎么说我都行,可你不能说我爹。”
何英也看他,挑着眼角不以为意。
余燕至下床捻灭油灯,返回后一掀被子躺了进去。
黑暗里,何英什么也瞧不清,他邪火簇簇,好象第一次认识余燕至。
他想趁黑狠狠揍余燕至一顿,可想归想,他也不肯白白吃亏,他被余燕至差点咬死,被折腾得早没了力气。何英翻身钻进被窝,睁着双眼想心事;这样挺好,绵羊露出了狼尾巴,他以后不用对余燕至客气,有劲的时候就该揍得对方爬不起来,总好过今日这般狼狈。他越想越窝火,连梦里都不得安生……余燕至举着斧头站在他面前,一身的雨水,眼里凉飕飕的;余燕至想杀了他。
翌日清晨,像往常一般,何英洗漱过后去了师父屋子,取来纸笔趴在桌上又画了只乌龟,龟壳上照旧是“余燕至”三字。
早饭的时候,何英破天荒坐在了余燕至身边,将折好的纸偷偷塞进他手心。
余燕至只顾埋头吃饭,虽然接下了却也没当场打开的意思。何英在桌底踢了他一脚,余燕至抬起眼皮,夹了一筷子凉拌苦瓜放进了何英碗里。
眼瞧二人竟有了些师兄弟的感情,庄云卿不由面露欣慰,却不知何英最讨厌吃苦瓜,只跟余燕至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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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燕至以前是棉花,何英使出力气打下去,却又给不痛不痒弹了回来。余燕至现在是什么?何英说不准,大概像片湖,投进颗小石子就能泛起涟漪,听见响动,投进颗大的还能激出水花;只是伴有风险,一不小心会湿了衣摆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余燕至一直是以畏惧的姿态容忍着何英的蛮横无理,可何英自从摸清他的底线就变本加厉起来,非要将他招惹到忍无可忍。何英对他不再爱搭不理,余燕至却不觉得有多高兴;何英在师父面前明明乖巧嘴甜,然当着他的面,什么话伤人就专挑那话讲。何英耍二皮脸的本事让余燕至不得不对他重新看待了,余燕至心里琢磨,自己以前忍气吞声让何英打,何英不满意,何英现在想讨打。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西边竹林冒出了许多嫩嫩的竹笋,余燕至提着竹篮,替哑巴婶揽下了这件差事。何英跟着一起前往,他两手空空,是个很有诚意的监工模样。
两人走过一段山路,穿过一片林子,眼前便出现了翠浪翻滚的竹海。
那些竹笋刚冒尖,十分鲜嫩,余燕至欠腰一手一根,很快就撅了半篮子。何英慢悠悠跟在一旁,显得既无聊又惫懒,他心里寻思着做点什么,于是停步余燕至身后,朝对方屁股不轻不重踹了一脚。
余燕至知道他一撩闲准是想生事,便从篮里挑了颗大点的竹笋,剥皮后递给了他。何英对余燕至的示好曾经置若罔闻,如今受之无愧,他认定无意间发现了余燕至的本质——一头狼崽子,他用不着跟狼崽子客气,他迟早要扒下那层兽皮,叫余燕至承认余景遥是个大混蛋,叫他再不敢跟自己呛声。
何英咬下竹笋,嚼了两口唾了出去,眉毛拧得死紧:“苦的!”
何英舌头矜贵,受不得半点委屈,余燕至背着师父不知帮着吃了多少他碗里的东西。
直起身,余燕至接过竹笋,尝了尝果然又苦又涩。他不晓得刚摘的鲜笋需浸泡才能入口,何英自是更不知晓。余燕至朝地上呸了口唾沫,心说这回倒不怪何英娇气。
“你故意挑个苦的给我。”
瞧何英早憋着股子劲要找麻烦,余燕至也不辩解,将竹篮呈到了他面前。
哑巴婶端上桌的凉拌笋丝又香又脆,何英想方才那颗定是坏了,巧不巧被余燕至选中,如今自己再挑,万不至于运气那样差,于是拣出颗小的剥了皮就往嘴里塞。在余燕至的注视下,何英千辛万苦咽了下去,笑得一脸甜滋滋,然后趁对方弯腰继续忙碌时,将手里的竹笋扔入了草丛。
余燕至装作没看见。
何英把两只空手背在身后,很有庄云卿平日的样子,他漫不经心地斜睨余燕至,道:“我挑的比你的甜多了。”
余燕至撅了颗竹笋往篮子一丢,他仍旧是弯着腰的姿势,扭过头,自下而上与何英目光相接:“你还吃吗?”
眨着眼收回视线,何英暗骂了一声。
余燕至重新垂首,嘴边弯起了弧度,想何英在无聊的小事上倒是脸皮薄,宁可苦到心里也要装出副甜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