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璧笑道:“选茶乃是雅事,沈先生亦可一试。”
沈知秋向来不擅这些雅事,推辞道:“不必了。”
韩璧也不逼迫他,只是把木案上的茶样仔细挑选了一回,才最终选定了下来。
茶道一事,在韩府是很讲究的,洗茶、冲泡、封壶、分杯缺一不可,待侍女总算奉茶而来,沈知秋顿感手足无措,只得照着韩璧的样子,托着杯子,闻了一闻。
韩璧:“如何?”
沈知秋:“……热的。”
那茶确实是热的,熏得沈知秋鼻尖上都沁出了一点薄汗,遂只能轻轻抿了一口:“味道不错。”
韩璧知他不懂茶艺,故意逗他:“哪里不错?”
沈知秋艰难地回答道:“很暖胃。”
韩璧笑道:“若是早知你在意的只是这个,我让人把之前那道冷茶随手热过呈上便是,却是可惜了我这一份茯茶。”
沈知秋心念一动:“茯茶?”
韩璧悠悠道:“正是燕城的茯茶。”
“燕城。”沈知秋喃喃道着,思绪飘回了那个关外的燕城,风萧萧路漫漫,天苍苍野茫茫,是生他育他的地方,念及此,他望着那道甘澄的茶汤,一时感慨万千。
“醒一醒。”韩璧见他怔住,便轻唤了他一声。
沈知秋自知失礼,便忙不迭解释道:“燕城,正是我的故乡。”
韩璧假装不知,一脸诚恳:“原来沈先生是思乡了,我还以为,与我品茶太过无聊,竟叫你睡着了。”
岂料沈知秋比他看上去还要诚恳:“只是有一点无聊而已。”
韩璧:“哦?”
沈知秋见着韩璧冷眼挑眉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心里就有点发悚,遂如实答道:“品茶确实有一点无聊,但是和你品茶却不会无聊。”
这确实是句实话。品茶一事,韩璧命人精心准备、自己则仔细挑选茶样,那股待客的心意昭然若明,他虽不懂茶道,但见对方认真细致至如此地步,便也觉得此事博大精深,满满包含着主人对客人的体贴之意,别有一番趣味。
此番趣味,虽只是投桃报李,却也分外真切。
韩璧笑道:“这茶在有趣程度上输给了我,倒也不算委屈。”
沈知秋很赞同:“韩公子确实比茶有趣。”
韩璧摸不准这人到底是在夸他还是贬他,只得生硬地转了个话题:“沈先生是燕城人?无心插树柳成荫,这茯茶想必很对你的胃口。”
沈知秋坦然道:“我喝不出来。”
“无妨。”韩璧摆摆手,心道果然如此,也不枉费他特意开口提醒,不然这人整日里左一个不知右一个不懂,这番苦心又得付之东流了,遂又试探道:“我很少离开京城,很想听听你与燕城的趣事。”
沈知秋说起燕城,眼睛骤然一亮,话也多了起来:“燕城周边虽有峭壁千仞,但崇山峻岭之中,山珍野味、飞禽走兽极多,燕城人又大多以打猎为生,我从小便是在山中跑着长大的;后来果然长大了些,悄悄偷了父亲的剑去打猎,一路上剥狍子的皮、烤野鸡的肉,感觉十分顺手,便央着父亲说‘我要学剑’,父亲却把我说了一顿,说我暴殄天物。”
韩璧知道,沈知秋口中的父亲,应该就是燕城的首任城主沈剑行。
“后来我却发现,父亲也常常用剑给娘亲烤肉吃,还仔细教我方法步骤,说‘没有什么是一只烤鸡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只’,结果我学会以后,他和娘亲就再也不动手做饭了。”
韩璧心想,沈剑行果然是至情至性之人,他脑子跑偏的程度也不愧为沈知秋的父亲,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来,娘亲去世了,父亲带着娘亲的骨灰走了,我最后也离开了燕城。”
韩璧思量着……等等,这故事的进度也太快了吧?简直叫人措手不及。遂赶紧打断了沈知秋的回忆,问道:“你为何离开燕城?”
沈知秋倏地被他打断,却也不觉有异,老实答道:“我做错了事。”
韩璧循循善诱:“何事?”
沈知秋心神不宁地抚摸着桌上的茶杯,叹道:“十年前,我识人不明,不仅将一人当作挚友,还将燕城托付到了他的手上,其后燕城因此横遭劫难,我责无旁贷。”
韩璧知道他说的人应该是那个冒充方鹤姿的骗子,遂安慰道:“谁没碰见过几个败类?不必过多责怪自己。”
沈知秋摇摇头,“他并非败类。”
韩璧见他还为那人辩护,不禁称奇:“沈先生大度。”
沈知秋更用力地摇了摇头,“十年以前,那人可谓是天纵奇才,剑术出神入化,天性才华横溢,如何都算不上是败类。”
在沈知秋心目中,败类应是每日混吃等死、或是整日只顾着生妒害人的恶人,这与方鹤姿确实是沾不上边。
韩璧笑道:“他既然能骗人,自然要有过得去的皮囊了。”
沈知秋听韩璧这样说,思路又不知拐到了哪里去,他又是个惯于自省的人,竟就此自咎道:“韩公子说得对,那不过是个皮囊,我却是看不出来,才惹得后来祸事。”
韩璧听到这里,已经十成十地确定,这个沈知秋就是个傻子。
若是光听了今日一席话,他也许还会觉得沈知秋是在装傻,可是结合此人的经历和搜集来的消息,此人不仅轻信朋友,还喜欢背锅。那个所谓的方鹤姿骗完人以后拍拍屁股走了,他就自囚一年,还主动让出了城主之位,离乡背井。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萧少陵,进入了墨奕,但既然有了如此奇遇,沈知秋却丝毫不懂珍惜,不去谋求东山再起,反而是换来了这整整十年的销声匿迹,想必很是叫那方鹤姿逍遥快活。
韩璧很想说一句,沈先生,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你也有。
可惜韩璧平生最常与聪明人打交道,如今碰上一个沈知秋,便叫他无所适从了,“也不能这么说……他既然另有所图,你又如何有机会了解他的内心?”
沈知秋失意道:“也是。”顿了顿,又斩钉截铁道:“这事总归是我错。”
韩璧也是被这人的一根筋气笑了,问道:“你如何有错?”
沈知秋茫然答道:“我也不知道。”
韩璧:“……”
沈知秋:“我不太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是人人都说我不应该这样做,这不就是说明我做错了吗?”
韩璧:“若是人人都说用剑有错,那你此生愿意不再用剑吗?”
沈知秋有片刻迟疑,才又摇了摇头。
韩璧又问:“若是换成人人都说:用剑杀人,并以此为乐是错,你如何想?”
沈知秋:“用剑若只为杀戮,难得大成。”
韩璧笑道:“可见对错一事,跟旁人的说法没有太大关系。就算人人都说用剑是错,你还偏偏要用,说明你内心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你的对错标准不过在于此事是否有违剑道。”
沈知秋:“只可惜世事不能都与剑有关。”
韩璧:“换成你那故友之事,我只能说,你信任朋友是对的,但过分信任朋友,自然就是错的。”
沈知秋困惑道:“我不懂。”
韩璧想了想,随口说道:“与其过犹不及,不如不做。”
过犹不及……沈知秋咀嚼着这四字真意,不顾韩璧还坐在他对面,竟是就地敛目感悟了起来,许久以后,他睁开眼,只觉豁然开朗,犹如在迷雾中转折,却无意间遇到了柳暗花明处,心境有了进益。
此时,韩璧已经不在了,沈知秋身旁只候着两名侍女,见他醒了,便递来热水毛巾,予他梳洗,又道公子已经歇下了,沈先生若要离去,不必亲自告辞。
沈知秋这才发现,外头已是月明如水的景致了,遂只留下了纸条作告辞之用,便离开了韩府。
沈知秋赶回墨奕时,已是月上中天。
三更半夜,院子里寂静无声,落花可闻,他虽有新消息和满心感悟要和萧少陵分享,但毕竟已是深夜,无论如何不敢打扰师兄的睡眠,便只好回房和衣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沈知秋才觉不妥:萧少陵一贯睡得早起得更早,如今早膳都用过了,还没能看见萧少陵练剑的身影,实在稀奇,遂拉了路边的小师弟问道:“大师兄呢?”
小师弟知道沈知秋严肃端方,因此向来是比较怕他的,便立刻一五一十地答道:“大师兄他在禁闭房里。”
沈知秋不过是外出了一天,顿感世界都变了:“为何?”
小师弟嗫喏道:“只听说是掌门关的,其余的我可不知。”说罢,他便扔下茫然的沈知秋,一溜烟地跑了。
【小剧场】
韩璧离开房间以后。
韩璧:“等他醒了,把他送走便是,让他不必再来告辞。”
半步问:“若是他还要找您呢?”
韩璧:“就说我已经在东卧歇息了。”
半步领了命,过了半晌才想到:睡在哪里都说得这么清楚,难道就不怕沈知秋闯进门去吗?罢了罢了,少主一贯聪明,我想不明白也是正常的,只要照办便是。
夜里。
半步:“少主,您怎么还醒着?”还穿着整齐,活像是要出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