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像谁……
沈知秋接连挥去数剑,问道:“你与当日大不一样,为何?”
“你想知道?”苏景研轻松挡去他的攻势,笑道,“等赢了我便告诉你!”
苏景研反守为攻,见沈知秋剑势被迫转为保守,心下不由得大喜。
他在赤沛门下,却偏偏习的是剑,多年来一直苦于没有精妙剑招可供他融会贯通,直到陆折柳的到来,传授了他一套极为奇巧的剑法和步法,又命他在私下练了三月,原本是打算用于挑战萧少陵,遂一直藏拙,岂料他竟提前败给了沈知秋,这套剑法便再也藏不住了。
如今一看,陆折柳的剑法果然精妙,令沈知秋此等墨奕高徒也束手无策。
但是,沈知秋并没有束手无策。
苏景研骤然变化的风格确实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但是多番试探过后倒也寻到了规律,更重要的是,苏景研如今使的这套剑法虽然精妙,却与他原本的样子有天渊之别,两者合而不和。
合而不和带来的后果有很多,出剑而后难以收势便是一种。
原本苏景研的每一剑都是雷霆万钧,然而当他试着变得缥缈之时,这阵雷霆便会使他重逾千斤。
沈知秋总算寻到了他的破绽,手中影踏剑一抖,便朝他中门大开处送了过来。
苏景研临危不乱,脚下蓦然一点,似是踏破春水,随着涟漪泛动而行,硬生生躲过沈知秋的一击。
反倒是沈知秋愣了:“惊鸿照影?!”
桃花林,白衣,身姿翩然若流云。
沈知秋仿佛回到了十年以前,有人手执长剑,脸上笑容清浅,足下游走生尘。
那人声音清朗。
“这一招是惊鸿照影。”
“这一招?你方才并没用剑……”
“你这呆子,既然我是惊鸿,照的当然是你的影子。”
那人脚下如春波泛绿,下一刻,沈知秋便从他回转的剑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
在苏景研的剑上,沈知秋像是见到了十年前自己的模样,青涩,稚气,眼中全是单纯的仰慕。
那盘旋而来的剑锋,到底是十五的剑,抑或是苏景研的剑,叫他一时之间居然分不清了。
他只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与回忆不同的是,如今苏景研的剑,径直朝他刺了过来。
木楼之上,韩璧攥紧了手中白玉骨扇,他却恍然不知;陆折柳波澜不惊地看着这一幕,似是早有所料。
擂台之下,萧少陵眯着眼睛,喃喃道:“竟是心魔。”
心魔一词,听着玄之又玄,却又十分常见,像沈知秋这样受过往所绊的,便是最易引发心魔,陷入幻境之中,不得而出。萧少陵曾跟沈知秋多次说过,要他放下过往,不能困于往事,否则轻者空留负担,重者引发心魔。
心魔不除,剑道凝滞;反之,修剑者若是能自主突破心魔,剑道必有进益。
因此,萧少陵也没有就此叫停。
无数往事如纸片般在沈知秋的脑海里掠过。
第一把响起的声音是十五,他时而端坐在烛光旁,面容雅致明丽,笑道着:“得友如此,春秋不负”;又时而站在桃花林中,身影翩然洒脱,却语含冰霜:“你不肯送我剑,我只好自己来拿……”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释怀。
他曾对十五推心置腹,视他为挚友,而后遭他背叛,遍体鳞伤。
贺离说他自寻死路,宓临说他错了,十五说他太蠢。
于是他在燕城天牢之中,也一次次地问自己,是我错了吗?我认十五为友,对他言听计从,事事以他为先,到底是我太蠢受人欺骗,还是像宓临说的那样,我过于贪慕“方鹤姿”的盛名,反而忽略了真相,还伤害了身边的人?
虚空之中,又有一道声音传来。
那道声音犹如醇酒般低沉,又像溪流般清冽:
“你对他言听计从,为他以命相搏……他怎么会只是你的朋友?”
是韩璧。
沈知秋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他蠢,更不是他贪慕虚荣。
只是因为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便心甘情愿被他欺骗。
他喜欢十五,十五却不喜欢他。
他与那个人之间,不过是一颗真心没有碰到另一颗真心。
蓦地,有人出现在幻境之中,眉目间盛气凌人,沈知秋却知道他其实是个温柔的人。
那人手持白玉骨扇,敲了敲他的头:“凡事过犹不及。”
往事已不可追,执着过犹不及。
沈知秋如同沉沉大梦初醒,梦中各人转瞬即逃,行遍所有百转千回,最后殊途同归,被他尽数抛诸脑后。
他睁开眼睛,一道剑光直指他的眼前。
苏景研的惊鸿照影剑,很快。
只是,还不够快!
千钧一发之际,沈知秋挥剑格挡。
只听见一声脆响,惊鸿展翅,撞到的却是冰山。
原来,那是影踏剑的剑身,硬生生地抵住了苏景研的剑尖。
苏景研惊道:“不可能!”
他从没亲眼见过这么快的剑,可惜沈知秋却再没给他机会。
不过十招之间,他便挑落了苏景研的剑。
沈知秋收剑,淡淡道:“你败了。”
木楼里,韩璧眼见着这一幕,心下也是了然,笑道:“他受心魔所困,又逢险境,却能在顷刻间勘破迷障,剑境想必有所晋升。”
陆折柳在一旁沉默不语,韩璧却能清楚看见他攥紧的拳头。
韩璧故意问他:“折柳,你可认识墨奕的沈知秋?我对他甚是好奇。”
陆折柳淡淡道:“从没听过。”顿了顿,“难得你对这比斗之事感兴趣……对了,我要去安慰一下景研,还请你在这里稍坐一阵。”说罢,他便站起来往外走去,甚至都没给韩璧转身告辞。
只是,陆折柳离开不过片刻,前头的帘幕就骤然滑了下来,彻底遮住了韩璧的视线,也把他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擂台之上,苏景研面色苍白,抱拳认输:“景研心服口服!”
沈知秋回礼,只是说着:“承让。”
苏景研自觉成了被人嘲弄的小丑,正想速速遁去,却被沈知秋蓦地叫住。
沈知秋:“我有事要问你。”
苏景研:“什么?”
沈知秋:“惊鸿照影,是谁教你的?”
苏景研沉吟了片刻,却是不愿多提:“大庭广众之下,我不便告知于你。”
沈知秋知道他说得有理:“如此,我私下再去找你。”
苏景研:“私下更加不便。”
沈知秋终于明白他是拒绝回答了,只得遗憾地转过身去,不再多问。
下了擂台,萧少陵拍着他的肩头,夸道:“不愧是我的师弟,你的剑快了不少,怎么样,要打架吗?”
萧少陵说着就想拔剑,结果发现自己腰间没剑,一时心如刀割。
沈知秋安抚他道:“师兄稍安勿躁,我们回去再打。”顿了顿,“我现在要去找一个人。”
萧少陵怒道:“有谁能比你和我比剑还重要?”
沈知秋笑道:“韩璧。”
说罢,沈知秋就走向了那座木楼,留下萧少陵一人如遭雷劈。
沈知秋想的是很单纯的,他要去向韩璧道谢。
心魔之中,若不是韩璧无意间说过的只言片语令他顿悟,便没有后来的他。
沈知秋到达木楼,几步而上,却见帘幕重重垂下,丝毫不能窥见里头景象。
帘幕前方的平台上,地上安静地躺着一把扇子。
那是白玉骨扇。
沈知秋顿时心头直跳,继而他撩开帘幕,只见里头空无一人。
韩璧不见了。
第20章 扶鸾
先前,沈知秋分明看见韩璧跟着一个头戴帷帽的人走上了这座木楼,如今两人都忽然不见了,帷帐里头铺着乌墨色的地毯,上头放着两个软垫,后头还有一个矮桌,上头放着温着茶水的小炉,还有堆放整齐的点心,看着似是没人动过的模样。
最古怪的是,韩璧从不离身的扇子竟然落在了前头的平台。
“……此事有古怪。”
沈知秋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密闭空间里仔细打量了一圈,片刻以后,手中的影踏剑骤然出鞘。
此时此刻,韩璧却悠闲地在黑暗中漫步,他的身旁,有一名提灯的女子。
狭长的甬道里有风穿堂而过,吹得灯火摇摇晃晃,依稀可见那名女子身穿红衣,姿容秀美,腰间以皮革束着一对铁爪,在幽深的环境里映着险恶的光。
思忖着,韩璧收敛了笑容,脑海里的时间一下子回到了不久之前。
那时他正静坐在帷帐里头,陆折柳也不过离开片刻,眼前的帘幕便忽然滑落,令他与外界隔绝开来,他原本不觉这有何异处,直到他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响动。
咔嗒。
韩璧有一个不为旁人所知的长处,就是他的听力比常人要好许多。因此,虽然那响动声极为细微,仍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那是机关。
韩璧身下的地板忽然翻转,将他整个人都送了下去。
他虽是做好了准备,但无奈身体反应不及,幸亏他越是危急之时越是理智,抬手就把手中的扇子丢到了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