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秋知道他去意已决,只得衷心向他道谢。
贺离走了,那一晚沈知秋在昏迷中梦见了方鹤姿。
方鹤姿仍是长袖飘曳,一副气质高华的模样,站在桃花林里,笑容如初雪消融。
沈知秋听见自己对他说:“十五,你别走了,我会保护你的。”
方鹤姿眨了眨眼,狡黠地笑着:“真的吗?”
沈知秋:“真的。”又怕他不信,只得急忙忙地强调着,“你是我的朋友啊。”
方鹤姿便低头温柔地笑了,“好,我不走了。”
……
这确实只是一个梦。
但是沈知秋睁开眼的时候,方鹤姿竟然真的坐在他床边。
方鹤姿温柔地用指尖描摹他的眉间,见他醒了也没有收回手,只是轻轻为他整理了一下落在脸颊上的头发,方鹤姿的笑容清浅,一如往常:
“醒了?”
沈知秋觉得这比梦还要像梦。
但是他毕竟已经醒了。
沈知秋:“你回来做什么?”
方鹤姿彻底暴露了身份,燕城人不会甘愿做一个骗子的信徒,何况逢秋剑已经在他手上,沈知秋实在是想不到他回来的原因。
方鹤姿笑道:“来看你呀。”
沈知秋瞪大了眼,似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骗你的。”
方鹤姿挑了挑眉,笑意一瞬便收敛了起来。
“我来……送你一程。”
听了这样可怕的话,沈知秋的表情反而缓和了下来。
方鹤姿见他视生死于无物,倒也有些讶异:“你不想问我为何要杀你?”
沈知秋淡淡道:“你若不说实话,我又何必问。”
“这一次我会说真话哦。”方鹤姿眼角眉梢间的仙风道骨之气一时之间消失殆尽,只留下了一点肃杀的血气,还有几分的无情,“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才能不留后患。”
沈知秋冷硬地说道:“即使你骗了我,我也不会杀你。”
方鹤姿弹了弹他的额头,似是在嘲笑他的天真和愚蠢:“知秋,你真的很蠢,你该不会以为想杀你的人只有我一个吧?”顿了顿,“你是我的朋友,如果你注定要死,我宁可你是死在我手上。”
沈知秋已经无力分辨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得沉默以对。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是宁半阙。
沈知秋惊道:“你来做什么!”他怕方鹤姿也要杀宁半阙灭口。
宁半阙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双眼目如点漆,黑不透底。
方鹤姿愉悦地笑道:“知秋,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游家的?”
沈知秋忽而灵光一闪,惊异地望向宁半阙,便只见他走到了方鹤姿身边,难得安静地立着。
沈知秋:“游茗呢?”
他没想到宁半阙竟然成了方鹤姿的人。
宁半阙面无表情,仿佛自己提及的不过是个陌生人:“他睡着了,是我亲自下的药。”
沈知秋想起游茗今早跟他炫耀过,宁半阙要给他熬汤喝。
方鹤姿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淡淡道:“我该走了。”
宁半阙便走上前来,给方鹤姿递上一个木盒,木盒里只有一小颗黑不溜秋的药丸,方鹤姿便捻起了那药丸,轻柔地塞到了沈知秋的嘴里,那药丸入口即溶,味道甘苦。
“你放心,这次不会痛了。”
沈知秋知道他又在骗人,因为他浑身都在发痛,尤其是心口那处,痛得他几欲昏迷。
最后的清醒里他问方鹤姿:“你到底……”
可惜他没能问出口,方鹤姿也不会回答他。
沈知秋在濒死之间,还是想起了方鹤姿,他言笑晏晏的脸,他冰寒入骨的剑,前者能令天地冰雪消融,后者摧枯拉朽只余荒芜,沈知秋站在他筑起的世界里,喜悲都只随他,生死再不由己。
沈知秋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白朦朦的亮光。
那股亮光渐渐散去,鼻间还萦绕着一股子药味,是游茗的房间。
游茗在他床边,神色疲惫,见他醒了,也没能勉强自己露出个笑容。
沈知秋不知自己为何没死,但见游茗还活着,他也不由得喜悦起来,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从唇间挤出:“你……没事?还有宁……”
“我和你一样,睡了一天一夜。”游茗苦笑道:“阙儿他走了。”
沈知秋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见游茗不愿多提,他自然也不再多问。
沈知秋又问:“宓临呢?”自桃花林后,他就没见过他。
游茗紧锁着眉头,凝重地答着:“你受伤了,宓临便暂时替你管着燕城,昨日燕城出了些事,宓临他实在忙不过来……”
沈知秋抿着唇:“燕城出了何事?”
游茗不语。
沈知秋:“……你带我去见宓临。”
沈知秋是习武之人,又有内功护体,有游茗搀扶着他,竟也能下床缓慢地走动了。他一出游家,已是夜幕低垂,却能见远方火光冲天,空气中弥漫着焦朽的味道。
那是一场大火,照得燕城的夜空亮得见不到星辰。
大火最盛处,是他的家。
游茗:“昨日有几个穿着红衣的怪人四处纵火,沈家先烧了起来,后来火势越发大了,蔓延成了一片,宓临带着人扑了一天的火……”
沈知秋知道,那是方鹤姿的人。
他们找到宓临的时候,宓临正在指挥着人去打水,他脸上一片污黑,身上衣衫破败,露出的手臂上有一点烧伤的痕迹,脸上尽是焦急。
宓临见到他们俩,惊道:“你怎么来了?!”
沈知秋面色苍白,却咬得下唇出血,轻声道:“是十五做的……”
宓临:“你别再提他。”
沈知秋:“是我不对……”
宓临多日劳碌,心情极差,一时勃然大怒:“是!你当然不对!若不是你这样信他,纵容他,燕城何至于此?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有多少你们欺辱过的门派来讨个说法?你知不知道大火烧掉了多少间屋子?你知不知道纪昭走的时候……”
沈知秋:“纪昭?!她怎么了?”
宓临冷笑道:“你只知道跟你的十五做朋友,你知不知道纪昭走的时候,她在城外等了你整整一天!从日出等到日落,你到哪里去了?!”
沈知秋深觉自己错的离谱。
宓临想揍他一拳,但见他神色恍惚,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最后只能一脚踹烂了身边摆着的木桶:“沈知秋,你脑子真的有问题,你叫他十五,笑死人了,一个骗子,你也要放在心里……”
游茗喝道:“宓临!”
宓临被游茗喝止,稍微冷静下来,转过身去,不肯再跟沈知秋说话了。
这天深夜,降了一场突然而来的大雨,火势总算是灭了。
沈知秋却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燃尽了。
他回忆往事,发现自己由此至终做的,只有相信方鹤姿。但又因为他相信方鹤姿,衍生出了太多的不幸与罪恶:燕城大势已尽,不得不向周边各派赔礼道歉;沈家被烧成了一片废墟,燕城亦不能幸免于难,房屋百姓受损无数;沈知秋丢掉了半条命,被夺走了逢秋剑,也失去了青梅竹马的好友。
往昔种种,令他惭愧。
游茗劝他:“你也是受骗了,大可不必如此。”
沈知秋心意已决:“宓临说得对,若不是我轻信他人,事情何至于此?我难辞其咎。”
游茗:“你受过重伤,身体本就不好,我无论如何不会允许你自囚一年。”
沈知秋笑道:“不过面壁思过而已。”
游茗:“你已散去内功,如何能熬得住狱中清苦?”
又话说那当初受过方鹤姿欺负的门派前来燕城要讨个说法,宓临多次赔礼仍是没用,对方却是一副趁火打劫的做派,无论如何不肯善罢甘休。
沈知秋病体初愈,便当众卸去城主之位,又毅然废去之前十七年所练的内功,明言自己将思过一年,以后便离开故乡,终生不再踏上燕城一步。
众人见他心智坚定非同常人,纷纷偃旗息鼓,作鸟兽散了。
游茗:“你当真要如此?”
沈知秋叹道:“我修剑道,心中不能有愧,你就成全我吧。”
游茗自知劝不住他,只得亲自送他入了燕城天牢。
燕城天牢,不见天日,不得探视,一贯只关重犯,然而它已经许多年没有关过人了,沈知秋便在此一人过了一年,每日除了送饭的人,竟是一个旁人也见不到。
这一年里,沈知秋在狱中,想了许多人。
其中也有方鹤姿。
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何有人能张口而出那么多的谎话,他更不懂为何方鹤姿骗人的时候能如此真诚,害人的时候比骗人还要真诚,像是那个装着剧毒的木盒,外表雅致端丽,内里生人勿近。
方鹤姿错在骗他,沈知秋错在信他。
沈知秋想,既然都是错,至少我不可一错再错。
一年以后。
游茗接了沈知秋出牢,只见沈知秋身穿白衣,显得十分清瘦,眉间的郁色重新化作了一股剑锋般的英气。
游茗便把逢秋剑的剑鞘交还了他,还有他原本的佩剑。
沈知秋接过剑,握在手中,只觉心中踏实了不少,笑道:“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