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风的手一顿,倒进杯里的酒就洒了一些出来。
锦书忙过来擦了擦桌子,说:“公子,还是我来倒酒吧。”
许风还未发话,林昱已对他道:“不必了,你先下去吧,留我们兄弟俩个自在点说说话。”
锦书瞧了瞧许风的脸色,见他并无异议,便悄声退下了。
许风也不倒酒了,放下酒壶道:“哥你这趟出门,事情办得怎么样?”
“分舵那边出了些状况,一点小事而已,已经办妥了。”
“那分舵离得远吗?”
“就在这临安城里。”
“我许久没有出门了,不知外头好不好玩?”
“刚过完中秋,离过年又还远着,这几天没什么好玩的,大概只有庙会还可逛上一逛。”
许风“哦”了一声,看了看桌上的菜,拣几样瞧着好吃的往林昱碗里夹。他不知想着什么心事,堆得碗都快满了,也没有停下来。
林昱并不出声阻止,含笑看着他埋头夹菜的样子,忽然道:“许少侠……可要我帮你逃出去?”
许风低着头没有做声,依然夹了一筷子菜到林昱碗里。
林昱接着道:“我有一个弟弟,也跟你差不多年纪,只可惜他现在怕是不肯认我了。宫主是关心则乱,一时被你瞒了过去,难得徐神医也肯配合你。但恐怕过不了几日,他就会觉出不对了。”
许风停下筷子,直到这时才抬起头来。他神情冰冷,脸上连一丝一毫的笑意也寻不着了,开口问道:“林公子为何帮我?”
林昱端起许风方才给他倒的那杯酒,微微抿了一口,道:“宫主的心尽在你的身上,我将你送走之后,于我自己当然大有好处。”
“林公子不像是会争风吃醋的人。”否则也不会对楚惜处处忍让了。
林昱眨了下眼睛,问:“那你瞧我像不像是会堕入魔道、委身侍人的人?”
许风一时语塞。
林昱便笑了笑,起身开了屋里的一扇窗子。这时已经入夜了,外头暗得什么也看不清,他却静静看了许久,忽道:“我听说,许少侠跟十二是至交好友?”
许风怔了一下,才记起十二是慕容飞的小名,他只听慕容家的人这样叫过,由外人嘴里说出来,倒还是头一回。
“我跟慕容公子确实有些交情。”
许风知道林昱和慕容飞本是青梅竹马,后来林昱入了极乐宫,慕容飞就同他割袍断义了,两人该是有多年不曾见过,便问:“他日我若遇见慕容公子,林公子可要我替你带话?”
林昱一身白衣,身上别无饰物,只腰间佩着一枚如意扣。他这时用手指轻轻拨弄如意扣上的流苏,垂着眸子道:“不必了,也没什么要说的。”
之后就不再提起此事,只跟许风探讨了一下如何助他逃出去。近来没什么大事,想来想去,也只能在庙会上做文章了。
“我过几日提出带你去逛庙会,想来宫主是会应允的,最多找几个人在后头跟着。要避过这些人的耳目,当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许风的一身武功早已恢复,只要出了这座宅子,临安城这么大,必然能有办法逃走,他只怕因此连累了林公子。
林昱倒是不在意,道:“放心,我既然敢帮你,自然早想好了应对之法。”
他这样尴尬的身份,能在极乐宫里站稳脚跟,且一直最得宫主宠爱,肯定是有过人的手段了。许风想明白这一点后,也就不再担心了。
第二日许风去了趟徐神医处,跟他聊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
过几天正逢上初一庙会,林昱就将出去逛庙会的事跟贺汀州提了。贺汀州竟是十分爽快,说:“行啊,不过我也一起去。”
“宫主伤还未愈,徐神医说吹不得风……”
“只这一个晚上,有什么打紧的?”
他都这么说了,林昱当然不好再拦着,回去跟许风一说,许风好生失望。
林昱只好安慰他道:“在宫主的眼皮子底下行事,那是太过冒险了,不过就算这次不成,以后也多的是机会。”
许风唯有苦笑。
到了庙会那日,贺汀州点了几个侍卫,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门。
许风曾在临安城里过了元宵,这庙会虽不及元宵节那般热闹,却也是人声鼎沸,街边摆满了各色摊子,看得人眼花缭乱。
许风失了这次逃走的机会,心中闷得很,但先前已在装疯卖傻了,这会儿只能继续装下去,拉着林昱四处乱逛。若瞧见什么新奇玩意,还得装出一副笑容来,将他累得够呛。
贺汀州走得慢些,一直跟在他俩身后,见许风瞧上什么,就叫手下的人买下来。不过一会儿功夫,几个侍卫手上都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小东西。
本来一行人走得好好的,中途遇见一个杂耍班子,许风停下来看了几眼,等回过神时,已经跟林昱走散了。那些个侍卫也不见了踪影,只贺汀州仍不远不近的缀在他身后。
许风不愿同贺汀州单独相处,忙回头去找林昱,只是人渐渐多起来,街上人潮涌动,一时倒不见林昱的踪影。许风一心想着找人,也没顾上别的,被旁边经过的人撞了好几下。
接着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将他轻轻揽到一边,贺汀州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来:“你走路都不看路吗?以后没有人这么牵着你可怎么办?”
许风有些发懵。
而贺汀州已经飞快地松开了手。他望了望边上熙攘的人群,指着某处道:“那边是在卖豆腐花么?”
许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许多人围着一个小摊子,也不知是在卖什么。
贺汀州却道:“去帮我买一碗回来吧。”
“啊?”
“怎么这样小气,连一碗豆腐花也舍不得?我可给你买过不少东西。”
许风说不出话来,一颗心却怦怦直跳。那边人那么多,他只要钻进了人堆里,任谁也找不着他了。
贺汀州在夜色中看着他,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过了一会儿,才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说:“快去罢。”
许风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
庙会这样热闹,四周传来各式各样的声响,但唯有一个人的声音无比清晰。许风听见他说:“阿弟,一直往前走,千万别再回头了。”
一瞬间,许风身上如同中了一箭,搅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
原来,根本什么也瞒不过那个人。
许风跟着拥挤的人群往前面走去,走过了那卖豆腐花的摊子,也没有停下脚步。他清楚记得,当初跟兄长失散之前,那人也说过同一句话。
而后世事茫茫,一别就是二十年。
第二十四章
剑光如电。
许风一剑挥出,正刺中那人的胸口。那人不闪不避,反而用白玉般的手指握住了锋利剑刃,将剑尖更往前送了一寸。
大片血色晕染开来——
许风一下睁开了双眼。日头已经升头老高了,春日的阳光有些晒人,照得他眼睛一阵刺痛。他望了望寂静无声的山林,料想今日不会再有什么收获了,便从树上一跃而下,拾起先前猎到的几只野兔,往肩膀上一甩,提着弓箭下了山。
许风的住处就在山脚下,边上另有几家猎户,同他比邻而居。他回去的时候,隔壁王猎户家的闺女正在门口洗衣裳,见了他就道:“许大哥,你回来了?”
许风在此住了半年,跟她也算熟识了,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王姑娘擦了擦双手,站起来道:“你今日好像回来得比平常晚一些?”
“我本领不济,没猎着什么东西,所以多耽搁了些时辰。”
“许大哥也叫没本事么?”王姑娘直瞅着他,抿唇笑道,“前边山头上的那伙山贼,不都让你给收拾了吗?”
许风自然清楚自己的斤两,道:“不过是几个山贼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一边说,一边抬脚跨进了自家院子里。
那王姑娘也跟了进来,道:“许大哥,我瞧你的衣服都磨坏了几处,要不要我给你缝补一下?”
“不必了,我自己会补上。”
王姑娘颇为失望,往他屋子里望了望,最后目光落在一扇窗子上,道:“已是三月里了,许大哥你窗上还贴着窗花哪?”
许风没有抬头去看那窗花,只闷着声说:“嗯。”
“这窗花都褪了颜色,要不要换过一幅?”
许风脚步一滞,声音顿时冷下来,道:“不敢劳烦王姑娘。”
王姑娘听出他话里的拒绝之意,心中也不大痛快,就撇了撇嘴,扭过身走了。
许风知道自己可能得罪了人,却也没放在心上,自回了屋里,将今日猎到的几只野兔处理了。
他这屋子地方不大,但打扫地颇为干净,墙上挂了几张动物皮毛,朝南的一扇窗上,则贴着一幅窗花。这窗花有些时日了,已褪去了当初鲜艳的颜色,依稀瞧得出是两颗脑袋,亲密地挨在一处。
许风干完了活,停下来歇了歇,怔怔地望着那窗花出神。
当日在庙会上,他跟着人潮一直往前走,自己也不知该去往何处。后来不知不觉,竟又回了苏州城。他以前住过的那座宅子没什么变化,仍旧是那一天,他送周大哥离开时的样子。只是久无人住,到处都积了灰尘,许风在屋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揭下了那一幅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