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殊时接住令牌,道了句“有劳”,将东西收入怀中。他走得很快,三两步便将穿过门洞,行至门洞前。此时,外头下着大雨,孟殊时停步驻足,抖掉眉睫上的水珠。
然而,当孟殊时再抬头时,却猛然驻步——恰好一道电光划破昏沉夜幕,忽然有一道细长的黑影,从门洞出口处上方的城楼上落下。
那影子随着闪电的强弱,产生长短变化,如同飞速滚过一圈的日晷,瞬间显现,倏忽消失。
那是个人的影子!
有人埋伏在城门上方,正待自己投入罗网。孟殊时深吸一口气,继而闭气,抬手按在刀上,踩过数个小水洼。
夜中唯有暴雨声,显得黑夜更加寂静。孟殊时的耳边,只有水珠滴滴答答落在门洞里的声音,空旷寂寥,仿佛还带着回声。
铮——!
孟殊时在离门洞出口半掌处,突然足下发力,跃至半空,同时拔刀!他保持着背对城门洞的姿势,向后挥动长刀,令刀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反曲着劈向他的身后。
裂帛声响,出刀见血,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孟殊时抓住机会,在将要下落时,一脚蹬在墙壁上,借力再起,凌空横劈一刀,反手再挑一刀,将埋伏之人的斗笠掀开。
那人原本是躲在城门洞正上方,一块牌匾上,眼看偷袭不成,他便不顾手臂伤口溅血,跃起,向后退至城墙上方,在接连疾退数十步,抬头,咬牙道:“鹰犬借势而猖狂,孟大人,别来无恙?”
尾注:
标[注]字的文言,均来自《晋书》
第43章 断指
鹰犬借势而猖狂,狐兔畏威而乱窜。
禁军威名赫赫,地位向来高人一等,既是因其武力万里挑一,更是因为供权贵驱使的缘故。很多人看来,他们就如同狩猎时,听凭主人号令的猎鹰与猎犬,故而禁军又被蔑称为“鹰犬”。
埋伏在城门洞上的青衣人,莫名吟了半句诗,用以讽刺孟殊时的禁军身份,能显然与他认识,并且对他颇为厌恶。
此人姓桓,又被称为公子,且厌恶孟殊时与禁军。
雷雨夜,暴雨如瀑,三丈之外的事物难以辨认,可孟殊时一番思虑,已经知道对方是谁。
他瞬间松了口气,只因从未将此人放在眼里,一手提刀,一手抹了把脸,笑着反问:“狐狸?兔子?桓郁公子是骂我,还是自责?”
桓郁是广陵王妃桓婉家的远亲,此人脾气怪异,为气任侠,不学无术而沉迷于天师道。他曾在蜀中峨眉山学武,说起来,还是白衣剑卿周望舒的师弟。
然而,桓郁手段毒辣,因以毒物炼丹,走入歧途,在三年前被逐出师门,仗着一手制毒用毒的好功夫,四处游走,行事作为亦正亦邪。
孟殊时对此人了解颇深,无他,只因他曾在不久前,派了一帮禁军兄弟,前去教训过桓郁,目的是为白马出气。
禁军是官差,其中亦有许多官宦子弟,桓郁没有功名在身,桓家也不会为了一个远亲,轻易得罪禁军。故而,当桓郁从麻袋中挣扎脱出后,只能啐一口唾沫,一瘸一拐,灰溜溜地走了。
未料,峨眉武学重吐纳练气,孟殊时奔跑时没有提放,桓郁先前就已经发现他躲在暗处,眼下是要来寻仇了。
孟殊时知道此战无可避免,不待桓郁回话,迅速挽了一个刀花,雨水溅出,在空中留下一圈向外扩散的银白射线。
他没有半句废话,浓眉一拧,飞身纵跃,照面朝桓郁招呼过去。
一刀一剑,在半空相撞,一道巨大的闪电撕裂墨黑长空。
借着照亮天地的电光,孟殊时清楚地看见,对方的衣袖已被鲜血染成深蓝,显然,方才自己砍在桓郁手臂上的那一刀,让他伤得不轻。
刀长三尺,剑长四尺,两人交战时,相互隔了一段距离。
桓郁的脸在光线晦暗的深夜里,显得愈发狰狞阴郁。只可惜,他的剑,是轻灵缥缈的峨眉剑,孟殊时的刀,却是在沙场上百炼成钢的杀人刀。
幽州的寒风卷着黄沙,劈头盖脸砸下,桓郁避无可避,逐渐露出破绽。
桓郁浓眉拧紧,轻哼一声,他知道自己力有不敌,立马改换策略,以言语攻其心,道:“孟大人离京数日,不见你那心爱的白雪奴,不想他么?”
他说罢,跨步上前,以剑身拍开孟殊时的刀,一跃而起,跳至半空,借着下落时的惯性,冲到孟殊时上方,脚尖一点,似是想要踩在孟殊时的心口,欲借此力,再次跃起。
然而,孟殊时身经百战,万分警觉。他知道桓郁歹毒,在对方差半寸就要点到自己心口时,一个矮身,立马向后退去。
果不其然,桓郁下落时,抬起两脚,用力相互碰了碰,一片淬了毒的小刀自他靴尖弹出,嘶啦一声,在孟殊时胸口处的外衣上,划开一道极小的开口。
孟殊时举刀,护在胸前,低声道:“与你无关。”
桓郁哈哈大笑,趁孟殊时退避时,在城墙上一滚,翻身跃下,跳至城门边的一架小马车上,大喊:“如何就没有关系?小弟帮你把他带来了!他可想你得紧,路上嚷嚷个没完,教人听了烦躁不堪。”
桓郁踩在车顶,用脚后跟重重点了三下,厉声道:“出来!来见见你的心上人,看他见你如此模样,还认不认你?哈哈哈哈!”
孟殊时站在城头,居高临下俯视桓郁,虽不信桓郁所言,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原可以狠狠揍桓郁一顿,甚至杀了这个罪行累累的败类。
只不过,自己有官职在身,更知道趋利避害,不应在此风口浪尖上,因为一件小事,得罪极有可能成为太子的广陵王。
若是因此坏了大事,实在很不值当。
想到广陵王,孟殊时不由心生疑惑。
广陵王势弱,他不仅要防备外戚、宗室等势大,更有一个视他为眼中钉的萧皇后,日日与他为难。
两害相权取其轻,萧皇后与广陵王有杀母之仇,将来亦不会将权柄交付于他,联合自家的血脉近亲,于广陵王而言,比暂时躲在萧皇后身后,更为有利。
所以,他不可能派遣桓郁前去说服赵王,让他不要入京。
是了,方才桓郁离开时,提到的不是广陵王,而是齐王。桓郁离开后,赵王所思所想,也并非权谋,而是忧心当年的旧案。只怕,是桓郁前去以旧案为要挟,阻止赵王入京,并劝说他联合齐王。
此举,会是广陵王的授意么?不,他不会。于广陵王而言,一个年富力强的兄弟齐王,远不如一个垂垂老矣的叔父赵王。
可见,桓郁在广陵王身边是假,暗中勾结齐王,图谋不轨才是真的。思及此,孟殊时只觉心中一凉,他原本觉得齐王是宗室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可现在看来,齐王用人不择善恶,桓郁如此阴狠恶毒、两面三刀,也可为他所用,可见其并非善类。
孟殊时心中难免有些厌恶,庆幸自己当初听了白马的话,没有先去找他。
桓郁根本不是孟殊时的对手,现在,是否要杀了他?
孟殊时心想,自己命人殴打桓郁,下手很有分寸,对方一来有事在身,二来即使要找自己报仇,也不至于以命相搏,眼下是危急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想罢,朗声道:“桓公子,你我无冤无仇,偷袭一事,孟某权当是你年少贪玩,不与你计较。武学较量,不如点到即止。”
筹谋大事,当忍一时气愤,以防节外生枝,给桓郁一个台阶下,过后再来计较。
桓郁轻笑摇头,厉声喝道:“给老子滚出来!”
不多时,一名少年自桓郁脚下的马车内缓缓爬出。他穿着极轻薄的石榴红纱衣,白皙瘦弱,胴体隐约可见。少年低着头,赤红长发散落肩头,似乎是由于四肢乏力,没爬两下,他便从马车上滚了下去。
孟殊时心中咯噔一跳,“什么人?”
桓郁笑道:“你的人。雪奴,爬过去,让你孟大哥好好看看你!”
少年在满是泥水的地上爬行,抬头时,满脸都沾着烂泥,声细如蚊,朝着城墙上方喊道:“孟大哥?”
“白马!”孟殊时根本没有听清他喊的是什么,只想确认此人是不是白马。他闻言瞬间落地,将少年从地上扶起。
这一看之下,却吓了一跳——少年的双眼布满血丝,眼珠充血,半红半绿,面色亦如死人一般的苍白,显然,这是个被药物改造过的药人。
遭了!
孟殊时知道中计,一把推开少年,朝后退去。
少年抬手,试图抓住孟殊时,可动作实在太慢,只用指甲盖划破了孟殊时左手小指。
“看来我的药人做得很像,竟连孟大人都骗过了。”桓郁跃起、落地,一脚踩在那少年后脑勺上,啪地一声,竟将少年的脑袋踩破了!他原本笑容满面,此刻却一脸嫌恶,骂道:“可惜,赝品就是赝品!不经折腾。”
“你!”孟殊时气急攻心,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出刀迅速,毫不留情地挥刀斩去。
桓郁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孟殊时呼吸间就已到了自己身前,继而颈上一凉,被划出一道深深的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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